山阳城,冬月十七,四更天。
天地如磨,北风卷雪,雪片砸在城墙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宛若无数小鬼敲响了丧钟。
北城门一侧一段城墙,经十数日盐卤浇淋,砖缝里的结晶冻了化,化了冻,砖石表层已布满裂纹,开始剥落。
而城门前的护城河,也已冻成一面巨大的冰镜,稻草垫出的内侧斜坡凝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此时,项瞻勒马立于冰坡下,破阵枪横在鞍前,连枪缨都被冻成一束血红的冰棱。
以他身边的「项」字大纛为中心,左路三万两千虎蛟军,右路两万六千凤翥军,中路军从前到后,则是一千龙骧锐卒、两千龙骧军先登死士、两万重甲铁骑、以及一万六千龙骧轻骑。
“小满,冰坡已固,厚超三尺,铁骑可纵,城墙已现蛛网裂纹,三十架投石车也已准备妥当。”赫连良平的声音在风里发颤,又字字清晰。
城墙上,各垛口灯如鬼火,青黄交错,映出守军影影绰绰的轮廓,也映出那一排排倒悬的铁桶,桶口朝下,凝成黑色獠牙形状的冰溜。
项瞻遥望片刻,又抬头看了眼天色,阴云沉沉,不见星月。
这半个多月,雪下一日停两日,断断续续,昨日入夜前又重新下了起来,当此临近寅时,越发大了几分。
他深吸了口气,猛地攥紧长枪,遥遥一指:“贺羽,点火!”
一声令下,贺羽并贺观同率一千龙骧军锐卒,顶着箭雨将三百具腐囊推至墙根,火折子掷下的瞬间,湿臭的浓烟裹着火星冲天而起。
霎时,毒雾弥漫,城上守军在一阵剧烈咳嗽后,才慌忙摇起风车,然而在此之前,贺羽等一众将士已经远离了城墙。
见将士们回来,项瞻当即冷喝:“擂鼓!”
令旗晃动,鼓声大作,比以往任意一次都要激烈。
左军聂云升闻鼓而动,亲自指挥,三十架投石机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吱扭声,数百上千斤的巨石凌空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那已经有些开裂的城墙之上。
盐劈过的墙砖已经酥如糟糠,被巨石接连撞击,不消片刻,便轰隆隆塌陷出丈宽缺口。
“小满!”
“项瞻!”
林如英、赫连良平、张峰异口同声。
项瞻同样按捺不住心中悸动,在三人叫他的同时,早已发出嘶吼:“将士们,成败在此一举,听我号令,碾碎此城!”
令旗挥动,号角齐鸣,与战鼓相合,声浪震得冰坡都要裂出碎纹。
鼓声未绝,张峰已率两千先登死士,身披湿毯,口罩布巾,手握长刀,沿冰坡呼啸而上。
毯子被火油浸透,却冻成硬壳,城上虽不住射出火箭,可火星落在油毯上,反而冒起浓烟,借风势卷向城头,守军霎时涕泪横流。
“飞楼,起!”林如英鸳鸯双剑齐指,身旁令旗挥动。
十余架云梯改钉铁刺,缚牛皮防滑,底端嵌滑板,被凤翥军将士推着沿冰坡疾冲,梯首以迅雷之势抵达墙体裂缝处,破城锤一撞,原本成丈宽的缺口,又瞬间放大。
缺口一开,城头像被撕下一层老皮,砖石、碎肉、断旗混着雪沫一齐喷出。
张峰背后湿毯早被火油熏得半焦,他踩着云梯蹿上城头,当即舍了湿毯,抡动画戟,左右一荡,两道人影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倒飞进夜空,血珠撞在雪片上,簌簌滚红。
“快,占领城垛!”
他吼声未落,身后两千先登已沿梯涌上,刀口啃在城砖上,火星四溅。
守军已经无暇再用滚木礌石、热油金汁,眼见城墙被占,慌忙举枪矛来迎击,只是围过来的数十上百人,却被张峰一人顶住,为后续死士攀登城墙赢得时间。
而缺口处,也被凤翥军越撕越宽,如同洪水决堤,黑甲浪头一层层拍进来。
“快,都给我上,务必挡住!”敌军守将不断呼喝,乌泱泱的府兵便又从城墙两侧涌来。
他们肩并肩,以人墙堵缺口,长枪从缝隙里不断乱捅,最前排的死士刚跃上城,便被十几杆枪同时搠穿,尸身挂在枪杆上,犹自前冲。
后队踏尸而过,刀口顺着枪杆削进去,指节、虎口、肩窝一路劈断,血雾喷得雪片都变成粉色。
张峰杀得性起,画戟抡圆,一记横扫千军,面前三颗人头齐颈而断,脑袋没飞出去,腔子却裸露在外。
他抬脚踹倒尸墙,吼声混着风雪滚进缺口:“随我踏过去!”
城上杀得热烈,城外的「项」字大纛,也被北风扯得笔直,缺口每一次扩大,旗下鼓点就紧上一分,到最后竟如爆豆,密不透风。
“报——!”传令兵马也不下,冲到项瞻身前,嗓子被寒风撕得沙哑,“主公,墙体已裂五十步!”
项瞻抬眼望去,只见城头火光明灭,人影搅成一团,缺口边缘的砖石仍在不断崩塌,如一张贪得无厌的巨口,把双方士卒一并吞下。
他深吸一口气,枪锋前指:“柳磬,不要丢你师父的脸,重甲铁骑,冲锋!”
冰坡之上,谢明微与谢明端早已蓄势,听得号令,当即大喝一声,领两万重甲铁骑向着城墙缺口掩杀过去。
柳磬更是不甘落后,手中方天画戟斜指苍穹,胯下战马人立而起,一声长嘶之后,铁蹄砸在冰面,瞬间越过谢家兄弟。
他先一步突入敌阵,持画戟左挑右劈,所过之处血浪翻涌,一名府兵校尉举盾来挡,被他连盾带人扫飞数丈。
另一名偏将挺矛刺马,却被谢家兄弟联手挡住,一刀荡开矛杆,顺势下压,另一刀也已横扫而出,刀刃过颈,血喷如柱。
仅仅一个照面,第一列重骑便已冲至坡顶,顺势跃下,马蹄踏在斜坡上,冰层炸裂,白痕四窜。
将士们舍了盾牌,枪尾夹在腋下,矛尖斜挑,借坡骤沉,就如一整块生铁硬生生砸进血肉模具里。
最前排府兵举盾,盾面瞬间内凹成碗状,连手臂都一起被矛尖钉透。
第二排想撤,却被后排刀盾抵住腰眼,退不得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蹄踏破盾阵,胸甲碾着盾沿咯吱滑下,把整道人墙折叠成血肉褶子。
骨骼碎裂声先是噼啪,继而连成一片,又被更大的轰隆声盖过。
这缺口被凤翥军以攻城锤反复撞击,又被重骑来回践踏,越碾越塌,终于轰隆一声巨响,女墙连带城楼一齐垮下,烟尘腾起十余丈,就连雪幕,都被撕出一道乌黑的伤口。
烟尘未落,项瞻与赫连良平已经策马至城下,二人几乎同时纵马跃过缺口,破阵枪挑飞两个府兵,赤红剑也甩出一串血冰。
龙骧军、凤翥军、虎蛟军、重甲铁骑,近十万项家军,俱已越过城墙,巷战瞬间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