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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昆仑之巅,高耸耸揽月踏云,巍凛凛愁煞金仙,原是珠光宝气福地洞天,怎生得叫人贪生畏死堪堪扼腕。何琼枝不怕这风刀霜剑,已有段时日了,修行似有精进但不甚满意,此番只当又是个清净日头,却察觉出不对,有一道清雅兵气藏在风里,好生怪异,竟捉不真切,出来一瞧才知是个布衣散客,好似故人徐长卿。

何琼枝打个稽首问道:“道友来此贵干?”

徐长卿还礼道:“此地乃乾坤乍破,天地初开时便有的福地洞天,非是人力凿建,又无宗派盘踞,我如何不可来?”

何琼枝心中惊喜道:“好似故人。”明白了七七八八,却总有个地方转不过弯。

徐长卿笑道:“是也,非也,似是而非。我不过一介江湖散人罢了。”

何琼枝又问:“那你来此地,又有何贵干呢?倒不是小女烦人,你既说昆仑的缘法,我便与你说你我的缘法,天造地设的福地,你来去无问,可你却扰我清修,总要有个说法的。”

徐长卿呵呵一笑,对着那光洁石壁一招,便似被风托着送来的,那根剑穗飘到了掌心,回答道:“你我可没什么缘法,我来此也不过是为了这件事罢了,只是你与此物的主人有缘法,才有你我之间一番交谈。”说着将那剑穗一挥,丢向无边云海。何琼枝心急得去抓,却在她手中化成缕缕红线不见了。

何琼枝有一丝恍惚,听到耳边传来徐长卿的声音:“或是缘法,或是执念,抓住不放总是不好的,不如就此放手,说不定有回旋的一天。”再看身边哪有什么人,手中却捧着一朵娇艳荷花。

何琼枝心神激荡,觉似坠入无底深渊,此间混沌暂且按下不表。当吕客带着七星门众人周游神州各派而归,将入剑阁时,路旁却窜出一道黑影,警戒弟子即刻拦截,那影子却极快地绕过众人,飞也似地朝中间车架奔去,天权坛弟子立刻护卫紫微星车驾,然而诡异的是,自始至终天璇弟子却无动静,很不寻常。

吕客亦是惊奇,待看清人物才明白过来,哪里是什么深不可测、形迹诡异的高手,原来是个毛头小子,可亏得身法滑溜得像条鱼,抓也抓不住。大话虽说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那毛头小子横冲直撞已然到了紫微星驾前,弟子们出手也是惊扰了贵人。

楚映雪挑帘一瞧,绣眉微皱,竟亲自出驾察看,对那小子道:“我等皆是好人家,不会害你,莫要惊慌。你且将头抬起,让我看个明白。我问你,为何要闯我车驾?你可知这些人个个功夫在身,若遇上性急的指不定把你伤着。”又对吕客解释道,“幸好弟子们皆守规矩,唐公子也许看出此子无有半点修为才不愿出手多管。”

那小子抬头直视着楚映雪,眼神对上那瞬,只道:一个是玉山容止,一个是自性天成,若说情之所钟,偏怎似故知相逢?又道是千山万水相会,如何终虚启因果?一个枉自惊诧,一个喑哑牵挂,一个欲诉衷肠,一个暗含想法,怎知多少泪珠,从南到北,从冬到夏,似前尘已定,又是各自缘法。

小子开口便道:“我要拜师学艺,你地位最高,修为定是最好,我要拜你为师!”

楚映雪问道:“孩子,这话又从何说起?你是哪家人家,叫甚么姓名,年几何?”

小子道:“我无有人家,圣人曰,天生万物养人,我既为人,便是天生地养的,叫灵素子,年岁早不知何时了。既然你问我来去,你便是我要拜的师父了!”

灵素子言辞古怪,让众弟子不禁愕然,吕客在旁管束着,有四五分的疑虑向楚映雪确认:“贵人,此人莫非……”

楚映雪拦住:“此番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可道破。你放心,我既知晓必不会纠缠其中,此是我的因果,或许也是我的劫数吧。不如将他收下,只当我个人弟子,不计入七星门之内,所学皆由我一人所传,你看如何?”

吕客闻言,既然这是紫微星的因果,他也无法干涉,此子所学所悟,七星门内的长老师傅们不做任何指点,其余的便管不上了。

楚映雪见吕客同意,便对灵素子道:“你我有师徒缘分,我便收你。你既说是天生地养,来我门下也算入俗世走一遭,我便另给你取个姓名如何?”

灵素子拜回:“但听师父的。”

楚映雪道:“我俗世姓楚,你与我在此险道相遇,便叫个‘楚岐安’如何?”

灵素子登时行弟子礼道:“弟子楚岐安拜见师父!”言罢灵素子楚岐安便同众人一道回七星门,已是后话。

细柳城内现在最焦头烂额的那必然是许廷和,卫霜不知去向,连他的阿姐都了无音信,平时政务另说,如今南庆要和谈,联军又各有心思,偏偏这会儿没个主事的,得他去顶包。幸好当初也是他四处交往诸侯把那些人拉来,换个人估计早就跳井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原本是主心骨的卫霜却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卦摊上跟时音一块儿吃着糖葫芦。

时音把最后一颗红果吃下,拍了拍手上的糖渣说道:“你也不用像外面那些人,跟我拐弯抹角,你知道这对我没用。说吧,什么时候出来的?”

卫霜将天盘放在她面前,见时音精准无误地摸在手心,一直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安排,应该说刚进天盘,我就可以出来。”只是天盘里走一遭,出来后诛邪刃失了踪影,可是那乌黑经脉仍在,一直抵到了腋下极泉。

时音摸索了一会儿,将天盘还给卫霜道:“给你吧,留给我没什么用处。各有各的缘法,你随时可以出来,说不定换一个就出不来呢?”

卫霜知道对时音来说,天盘并不只是这小小的一块罗盘,对如今的自己也是如此,便随手不知揣在哪里,说不定它会像莫名其妙出现在他手中一样,再莫名其妙地消失。卫霜感慨道:“是啊,对我来说,天盘种种,哪怕千万亿劫数,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当我醒来时哪怕记得,再感同身受,难道还会因梦境而困扰?再者,说不定你我依然在天盘中罢了。”

“应物不迷,不愧是传人!”时音赞叹道。

“非也,”卫霜否认,“因迷而不迷。天盘中我从不会提醒自己此番或虚或实,只当再活一世,反反复复,当我在此,亦复如是。说到底,以梦为实却不执,此心真澈却不空。”

时音点头称是:“用俗人讲,做梦便好好做梦,醒了就是醒了。不过我好奇,若知身在梦中,当如何?”

卫霜摆摆手:“你是天生圣人,我是草木之人,哪会知道这些妄境的事?”忽然转念一想,“不过,我倒真的……看到了些梦境。”

时音莞尔一笑:“方才还说不迷之道,怎的又颠三倒四的?”

卫霜扶额慨叹,一想到看到的东西便脑子一团乱,不知真的只是些梦境幻觉,还是自己不知不觉入了妄,或者又是别的什么,可能需要他好好地捋清楚。

时音见他心神不宁,一声喝住了卫霜,又说道:“听说你的医术也是极好,我想问问‘血肉有情’之义?”

“填精补髓,恐气味单薄;搜络逐邪,怕病深难抵。故而以有灵众生,药力更佳。”

时音笑问:“‘有灵众生’可有草木?”

卫霜一时语塞,草木自然也是有灵,正如……

“人由精血,若遇大虚大实,自然同以精血……”

“若是如你说的‘草木之人’呢?”

一语中的,卫霜沉思着,精血众生气味厚重,故而草木轻灵难以应对大虚实,可若本就是气味轻灵的草木……

卫霜眼神躲闪:“人从精血,故而‘血肉有情’,我虽未曾遇到,可若真的草木,无情即是有情也。”

时音满意地点头,见卫霜要走便急急叫住:“你的事情我不拦着,不过当初说好的,等你出天盘,我便赠你一段机缘。有所求,无所求,说吧。”

“也不算所求,只是方才提到颠倒梦想之事,你是世外仙人,虽知其道,而无受识,此处不及我。非是我自夸,当世若论修为,人外有人,霜无名号,可若论及心法,只有三人能令我看得起。正如你所说,千般机缘,万种福德,数次险象环生,才造就劣者,可哪怕如此境界,依旧躲不开诸般烦恼。凡到此境界,必是惊世绝伦之上上等人物,若是不如我者,还不知颠沛何处。身在红尘,因果业报多有牵扯,可若真是所求,霜愿世间诸有灵众生,皆可感悟,概有一分愿,便得一分佑,能有一分修持,便得一分照应。”

时音听得骇然,不禁提醒道:“卫霜,你可听真着了,我说的是给你段机缘!”

卫霜爽快回答:“那是,字字句句我都听得真切,无有一丝遗漏。”

时音竟急得跺脚,冲他喊道:“卫霜!我可从未许你什么事!”

卫霜居然还淡然处之:“那是自然。”

时音身子一颓,摆手道:“好,你去吧。”待他离开,时音又气又愁,“希望你不要后悔……”

卫霜急急迈步进了城主府,军士见他归来立刻迎上。他不着痕迹地往处一瞥,只因有股恐怖的强大气息转瞬即逝,可没时间再多费心思。

箫剑仙到得城外柳树处,想起方才看着的桩桩件件,煞是欣慰,又感慨这细柳城气运绝佳,不仅居山河永续之所,处兵家必争之地,而且孰得四方皆能安息,争而不乱。然如此风水,地脉汇聚的泉眼,非在城中府庙,却在眼前这株柳树。

不过柳树虽说居于此处生机盎然、万古长青,但只是受地气滋养,真正汇聚地气,震住这处泉眼的另有法宝。箫剑仙抬手欲作,转念一想自己与此并无干系,白白牵扯其中徒增业力罢了。正欲来处去时,天生异象,原本晴空万里,忽然黑云翻墨,恰如子夜。万籁俱寂,被一道紫红雷霆惊破,将天幕撕扯得粉碎,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将天空炸出层层红云。

箫剑仙充满了兴趣,轰雷贯耳却如天籁,非也,正是天籁!此非是寻常雷霆,而是阴雷,可定住世间万象,有人反过来利用,将诸象重现世间。

“你的情,我会转达……想躲起来吗?不过,你确实找到了最好躲藏的地方。”

三千银丝在风中凌乱,箫剑仙听着雷声竟落下一滴清泪。他惊讶地将泪蘸在指尖,望着满天阴雷喃喃自语道:“因果不在我了。”然后飘然而去,似从未出现过,那滴仙人泪也坠落尘埃。

仙人泪浸入土壤,受地气牵引要汇入其中,又被一股灵气半路截住,化入柳树之中。

卫霜几乎是撞开房门,迎面便是满脸愁容的许廷和,未等他发作立即下令:“传赵子云、公孙轩辕一同来,有大事!”

许廷和纵有千般话,此刻也压下,待将另外两人召来却得知,卫霜要将战线再推进一步。

“你可知马上要和谈了?”许廷和忍住抱怨只说质疑。

“正是知道,才要赶紧。你等若能和谈前打到南庆王都,我便奏请君上,令你暂管南庆之地。”

许廷和还要争辩,这可不是封不封地的问题,可公孙轩辕暗暗摁住他,每每要说什么就会被打断,后来想想,或许他来之前就猜到有什么安排。

一切安排妥当,卫霜又紧张又兴奋,压不住嘴角一直在颤抖,走到内院,程立雪听说自家师父回来,赶紧抱着长青刀前来迎接。

一见面,程立雪停住脚步,暂且压住激动犹疑,端端正正地行礼,将震雷镯褪下,与长青刀一并捧上:“师父的佩刀、法器,如今原样归还。”

卫霜接过,戴上震雷镯,抚摸着刀鞘,慨叹一声,握住刀柄慢慢将之拔出,雷法与木灵交织,熟悉的感觉。卫霜抚着被惊到的程立雪安慰道:“师父回来了。”程立雪似懂非懂地点头。

二人步入后院,不肖时天色暗下来,变成一片红,雷声沉闷,地气翻涌上来,青草和泥土的香气漫溢。师徒二人执手在连廊下,程立雪轻轻靠在卫霜身边,卫霜自然地搂住她。不一会儿,衣发皆重,伏身不能起,倾盆大雨落下。雷霆似道道长鞭打在天上,一声雷劈开天裂,更加一阵雨,一阵风。卫霜用大袖将程立雪裹住道:“走吧,别淋湿身子惹了伤寒。”

程立雪不为所动,远远看着天上肆意的雷电,自顾自地说着:“师父为何要走,是不想见我吗?”

卫霜答道:“非也。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明之事,这与他人无关。师父亦如此,与你无关。”

“师父不明的,究竟是什么呢?”

“情。”卫霜简洁地回答,“对你,对冰凌,对暮白,很多人……当然,还有为师自己。这些为师都不懂,可是真切面对着,可是面对越多就越不知该如何,这些‘情’就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堵在为师心里。你结婴不过是个契机,让为师能直面这些难题,就算当时不发,早晚都要发的。”

程立雪思索片刻,又问:“娘喜欢师父吗?”

卫霜被问得一愣,旋即大笑道:“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程立雪似乎没听出卫霜逗弄的语气,淡淡说道:“娘对师父很不一样。那些明明跟娘并不干系的事情,因为师父娘会答应下来。师父一句话,娘就心甘情愿地教我音律,明明宫里时常能送来衣物,依然要为我量身裁衣。”

“说不定是对你呢?”

程立雪摇头道:“娘对我好,我都知道,可真的不止于此。一旦涉及师父,娘就会心烦意乱,总会犯难,或说师父未曾料理许多事务,她要好生帮衬;或说不知师父在何处,安危如何;或从师父的喜乐,成娘的喜乐。徒儿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因为师父,娘对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师父。徒儿不懂,娘应该就是喜欢上师父了?”

卫霜失神须臾,眉间阴霾轻轻散去,又拍手大笑:“哈哈哈哈,是了,自然是的。你可知是为何啊?因为叶轻尘!冰凌对我是因为看到了叶轻尘的影子。她曾同我说过,当年叶轻尘败萧煜、平北燕、攻大齐,大破西秦,曾立志‘凌云扶摇九万里,辟地纵横百战功!’那时何等风采?当真是天地之间第一等人也!可后来呢?起因已不可知晓,当叶轻尘风头正盛,与时音一战,打得昏天黑地,虽说将时音囚在冰焰宫地底,可他也因此陨落,尸骨无存。

“城外柳树可看见了?叶轻尘手植。他曾许诺自细柳城以北,永世为冰焰国土,已有五十年了……其间并未像他所言得安宁,冰焰是风雨飘摇,可许冰凌就因为他一句话,前人陨落,后人当继其心志,才支撑到现在。如今为师步后尘,收复失地,还欲再阔版图,她又如何能不动心?”

程立雪似懂非懂,只觉得好复杂,又问道:“那师父呢?”

卫霜果断点头,无有一丝犹豫:“当然,无关任何身份、地位、过往,师父亦对她有好感,有就是有啊!”

程立雪点了点头,靠得更紧了些:“娘去哪了,有点想她。”

卫霜宠溺地搂住她,轻声耳语:“她在时音被囚的地宫,藏起来了,我们不去找她,让她着急就会自己回来了。”

许冰凌嬉笑着,拉起卫霜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此后卫霜一面调教程立雪,一面又指挥冰焰军再度南下夺取许多城池,又在跟南庆和谈时连使者带群臣狠狠骂了一顿,还叫嚣着让南庆把失地再打回去,大大方方解释了一遍他将如何部署,就连公孙轩辕也只当他害了风病。

至于后续,自然是按他所说的部署下去,不过南庆也不知是真的被打怕了,还是担心丢个大脸,并未反攻。

当万暮白再次睁开眼,竟发现自己正在太乙玄宗的演武场,李长庚亦在,见他的反应,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

李长庚行礼道:“多谢前辈指点,将做早课了,不如正好与长庚一同去拜会一下掌门师父与众位长老?”

万暮白心里盘算着,莫非又是纯清真人的手段?也不知其他人如何。虽然与原本计划相冲,不过反正目的是达到了,就此去拜会一下也无关紧要。

与李长庚一道往偏殿去,路上太乙玄宗的弟子叫有个外人,议论纷纷,万暮白竟有些后悔怎么不大大方方下拜帖,非要急这一晚上。

李长庚去拜见长老,留万暮白在外等候,出来时说让他与他们一同早课,结束后用完斋饭再来。这下万暮白更疑惑了,半夜摸进人家山门,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万暮白与李长庚同席而坐,今日带早课的是于静清,看她容貌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过转念一想,她是纯清真人的关门弟子,算起来也有四十多了,不愧玄门正宗,养气餐霞的功夫真能让人容颜不老。

眼中有佳人不免心猿意马,他又想起了上官涟蕊也是这样,小时候给他一方印定住了魂魄,治好他的失魂症,十六年也是容貌不变。不过,想到她在崤关抽取地气给卫霜疗伤,那万物凋敝的情景,万暮白也不由地后怕。

待早课结束,万暮白跟着一块儿去斋堂,路上几乎贴着李长庚头都抬不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李长庚一听这不就是早课的内容?原来他能全部记诵。顿时他对万暮白的崇拜之情更是无以复加,问道:“前辈觉得我门早课如何?”

万暮白答道:“不错,将炼气功法放在其中,所讲都是精要。比没日没夜地‘打基础’实用多了。”

“您怎么……”李长庚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不过又想到他再说也无非是让万暮白确信了自己的认识,仿佛没那么在意了。

不过李长庚也甚是意外,昨晚跟他侃侃而谈的万暮白,混在弟子之间竟然这般不自在,暗自偷笑。

带他到了祖师堂,这边是太乙玄宗供奉众位前辈的地方,李长庚先行告退,万暮白叫他等个一二刻,只是他说非是祭祀不可常驻此地。

万暮白没奈何,走进祖师堂,首先见着的是于静清,她打个稽首道:“师弟好风采!”万暮白闻此骨酥腿软,吓得连连摆手谢罪:“前辈哪里话!”

“师父对你青睐有加,认下又如何?”门外走进了静修、静真、静慧三位,万暮白已然知道他们应同自己一样记得昨夜之事,换个场景总觉得异常羞愧。

正在他羞得抬不起头的时候,堂内传来李静怀的声音,原来二位掌门都在,只是一时慌乱忘了。

“师妹所言也在理,你知破碎虚空,可不是寻常弟子能有的缘法。而且不仅如此,我等也算是自你因祸得福。”

李静怀说了在擎剑台上,纯清真人施展圆光镜示众人观法却皆无法稳固心神,万暮白不禁问道:“莫非真人之意,虽说是指点你等,用的确实我的内景,或说到底,是以他给的缘法。缘法难得么?那是自然。可再难得的缘法,最终依旧要自行参悟。故而最终皆不可久持,却也寻得‘本心’?”

众人惊愕,杜静宁赞叹道:“师父果然没看错人!”

李静怀又道:“昨晚你出了内景之时,师父也再次羽化而去。我与师兄交谈一夜,也想通了不少。”

万暮白思索片刻,说道:“昨日我偷入贵宗,确实欠妥。从进来所见所感,其实隐隐觉得离想追求的答案很近了。”

姚静真问道:“你不是想要《乾坤剑法》的全套心法口诀吗?”

万暮白摇摇头,指着祖师堂上纯清真人的画像,众人顺着目光看去。

“这就是原因。”

于静清问道:“师弟的意思是,手指祖师,是为祖师,非是手指?《乾坤剑法》只是方法,而非目的?”

“是了。”万暮白点头,“其实,心法我已经有了。当初在七星门请教了天权星吕客,又登昆仑绝处逢生,破镜之时已有感悟,只是说不清道不明,所以才想借原典印证。”

于静清叹道:“原来如此,不过师弟这一番闹得着实大,早知如此,就让你看得了。”说着冲姚静真眨了眨眼,仿佛在责怪他怎么看守得如此严格。

万暮白觉得自己实在架不住这位前辈,拱手谢罪道:“不敢不敢,说来哪怕真给我,我也是不信的。心中迷惘只能自己突破,怎会如此简单就消散呢?”

岐静修道:“恰如当年我尚未拜入玄宗之时,一心追求什么秘籍功法,师父却直接将我带进藏书阁任我翻阅。可是我看完之后只觉得定有隐瞒,反而心境更加迷乱。师父才点醒,始终不信的,只有我自己。”

万暮白莞尔一笑,对李杜二人道:“说起来,我想起另一桩事。虽说未与箫剑仙交手,可也是一番纠缠,我也明白二位的苦心。悟性不佳者,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静怀真人说得是;宣扬大道,自然要入世染尘,静宁真人对。总归来说,适者为道吧。”

二人相视一笑,竟拱手道:“万师弟指教得是!”

万暮白较之前面对于静清的羞涩,此刻生出些坦然来,还礼后一番交谈,只说他们商量下让万暮白留在玄宗,藏书阁可随意翻看,以长老礼款待。反正百门宗管不着他们,也不必在意许多。

万暮白推脱不掉,便应下说是要指点李长庚。

离开时,杜静宁快步跟上,打两句哈哈又道:“万师弟,那内景之事,我还有这话要说。”

“真人有何赐教?”人家亲近喊“师弟”,自己可不能没大没小的。

“老夫在外多年,不免染了许多江湖气,修真之事亦怠惰了些,你只当一听罢。你那身外化身的箫剑仙我倒明白一些,不过仙人与俗世缘法皆断,于你并不能说完全是什么好事。”

万暮白赔笑着,内心却又觉得静怀真人亲切起来。自己的化身与自己本就同源,不过是自己的某些面罢了,不论是箫剑仙还是徐长卿,也只是自己的一些映射,并不会影响自己。就这点来说,还是静怀真人跟他有共同话题。

然而,万暮白闲云野鹤时间久了,并不是就忘了正事,平时只能自己思量,见了静宁真人总算有个可以倾诉的。

“真人,我有一事不明。先前只是得过且过,如今见了您,您的江湖阅历比我多,想着前辈定是见过类似的事物,此间也是缘分使然,想让您指点指点?”

杜静宁挎着战刀不悦道:“小子聒噪得很。老夫虽说也曾万卷经书,也不是迂腐之辈,有甚话直说。既然你说江湖阅历,我便同你说江湖交情。”杜静宁双手叉腰,整个人比万暮白壮一大圈,“山下喝酒,敢不敢去?莫说老夫没提醒你,别指望老夫背你回来!”

待到了客栈,万暮白点了两荤两素,酒论坛围了一桌,二人不用酒盏,拍开封泥,自是豪气干云。杜静宁饮下一坛,往边上一拍喝道:“畅快!”又见万暮白一味傻笑,酒也不下去一点,顿时脸皮拉下来数落道:“你这后生好不君子,老夫一坛已尽,你却在这给老夫耍心机?”说罢劈手夺过酒坛,又来抓万暮白。

万暮白一侧身转到酒坛后赔罪道:“杜前辈,非是晚生要驳您,这喝法就算把酒家窖泥耗尽,酒种用光,也就只是喝个烂醉而已。”

杜静宁问道:“这酒家是老店了,按你的说法,还能整出花来不成?”万暮白自纳戒里一摸,指尖夹着几枚药丸。

“好小子,不敢豪饮,只敢下药?”

万暮白又拍几坛,剑气一催将药丸碎成粉末撒入其中,接着用元气化火一炼,顷刻酒香四溢,满座停箸,甚至一直往外漫延,太乙玄宗山腰的弟子也觉得有股从未闻过的异香。

万暮白趁着杜静宁愣神的工夫,抱了一坛在他面前,又毫不客气地连饮三坛,口称“告罪”。

杜静宁今日一来幸见恩师,二来兄弟重逢,三来心有所感,见这般神奇药引,扯着万暮白要秘方。

“前辈想要自然给得,不过需先回答晚生心中疑惑。”

杜静宁嘟囔着,答道:“你说吧。”

“若有一人,见不公,仗义出手,却伤及无辜。如何?”

杜静宁摆手不耐烦道:“你将大事化为一言,我也知你意,无非是对错因果互不相得。此人豪杰,自然无错,可若依刑律仍旧有过。这点万公子应该比我明白些。”

“那若有一贪官,横行乡里,今有义士除恶,民皆相随,石杀贪官,群奸妻妾女眷,辱灭其族。如何?”

“此又是另一番是非,官民皆当死。官害其民,害甚于虎狼疫毒,当死;其民暴起,只在泄愤,以‘义’之名行禽兽之事,亦当死!”

“此义士呢?”万暮白盯着杜静宁小心问道。

“小子,不去说书可惜了,这劝百讽一、指桑骂槐的嘴,真想给你撕烂!”杜静宁轻蔑一笑,“你想说的是,老夫所行如这义士,看似替天行道,实则满足私欲?”

“晚生不敢。”

杜静宁看了眼这美酒,终于还是忍住没泼他脸上:“愚蠢!老夫行事才不会做出这等蠢事!贪官害民自无可恕,那乡民难道真是因贪官做此行径?非也,不过是恨为何有人不似他们那般忍饥挨饿、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他们做的不是为自己能过好日子,而是要将别人拉进烂泥罢了。那义士也不过匹夫,仅凭一身蛮力,就去行所谓‘英雄之举’。贪官害民绑贪官,乡民做出那等禽兽行径之时怎么不去杀乡民?无非是心中早已定性,认为贪官该死,那侵夺其家的乡民就是好人,而非真的在意是非,这才是无耻的取乱之道!自然义士或许真的一腔热血,乡民忍受压榨早已有其心思,初心皆没错,可现实就是初心在其中扭曲得不成样子。”

万暮白喝了一大口问道:“那……”

“如果那义士是门派来人?”杜静宁已有了三分醉意,“万公子恐怕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事情烦恼吧?”

万暮白叹了口气,想到霍斛、石见穿等,自从南越回来后就没联系过,其实很明白是自己不想联络,因为心里总有一根刺。

“故事终究是故事,或许真的有,或许没有。不过我倒想跟你说说,所谓江湖人,不过是一群既没有才学以报国,又没力气以顾家,凑在一起的闲人罢了。至于门派,也就是一伙闲人聚在一起琢磨事情,有的琢磨出了,成了名门正派,有的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成了山贼。我想你最纠结的,应该是其中鱼龙混杂,不知如何下手,对吧?”

万暮白无奈又饮下一坛,原本只是想浅浅试探,不想让静宁真人牵扯其中,说到底在官家与他无关,在门派与他关系过深。可是他既受门派底蕴,又有江湖经验,确实是这方面最能给他思路的人,如今还被明确戳破,实在尴尬。

“其实,不怕都是仇敌,就怕其中有真心待我的,反而……”

杜静宁被他这理由逗乐,还以为多复杂的关系,原来依旧孩子气:“其实你做的已经很好。一者,各门派多多少少影响百姓却不受统管,这是事实,对错已分,其中因果就看你在不在乎;二者,你也不像个蠢货,蠢主意也不会做出来,你不是贪官,百姓也不是暴民,门派也不是义士。那些事儿在世道不佳的年头会有,至于神州,我看还不至于。”

万暮白心里有几分安慰,又生出些愧疚:“静宁真人,虽说您早出玄宗,可还是同气连枝,此事还是晚辈唐突,不应打搅。”

杜静宁狡黠一笑,问道:“什么事?”

万暮白知他意思,只说酒多了,又放开畅饮。

杜静宁见他面不改色,不禁有些惊讶,等二人回山时,陆静慧就在山腰处等着,一指万暮白道:“就知道是你!”急急忙忙到面前,凑近嗅了嗅,满眼放光,伸手讨要。

万暮白无可奈何,尴尬地拿了一颗丹药给他。

陆静慧一看就丢还给他:“葛花丸?我要这个做什么,又不喝酒?”

杜静宁登时跳脚道:“好啊你!自己吃着解酒的物什,你你你你你算什么出息!”

万暮白看漏了馅儿,赶紧拿出个瓶儿,推着陆静慧就走:“静慧真人好眼力,我可跟您说啊,这东西是我生死弟兄当年给我带在身上,久服益气轻身……您快走两步,我跟您再说细点……”

“万暮白你别跟我装聋作哑!要不是师父,老夫这脸皮丢了也要揍你一顿!你别走!”

终于甩开杜静宁,万暮白长舒一口气,对陆静慧道:“静宁真人那海量我怎追得上,若不吃那葛花丸只怕污了玄宗的地儿。”

陆静慧充耳不闻,可是又将葛花丸一同讨来,似乎也发现了令他感兴趣的地方,待到他的丹房陆静慧坐下小心刮了一片药丸蘸在舌尖。

万暮白看他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拿出一大葫芦道:“陆师兄也别这般珍视,我有许多,陆师兄若觉得能入眼,便替我纳戒里腾些位置,全都收下吧。”

陆静慧看到葫芦里颗颗饱满而乌亮的丹药,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可是偏偏万暮白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举手可得。陆静慧请万暮白上座,将葫芦还给他,托着那小瓶问道:“万师弟真的不知道这些丹药的来历吗?”

万暮白疑惑道:“这是我义弟所赠,只说给我当糖豆吃。他精通医术,这应该是个摄生药饵吧?世事难料,义弟不在身边,只怕吃完就没了,今天与静宁真人兴致正盛,拿出来祝酒也是高兴。陆师兄,可有不妥?”

陆静慧把那颗被他刮了一点的丹药整个服下,运功转化药力。万暮白在一旁看着他那郑重的样子,也隐约猜到小霜给他的这些“糖豆”估计没那么简单,或许对他来说无所谓,但于别处就不一定了。

陆静慧长嘘一声,说道:“这仿佛是含灵派的黄芽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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