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坨子里,华玺唯有一双眸子能动。
她惊恐地看着小道士背影离去,何以如此决绝?这紫明又如何能反了五行之律?以木生金?她不解!她不愿!
悔不当初!
巨大的冰块压着一只草鞋,那只草鞋已经落在土里。那紫明上人亦是并非从容。他连鞋都丢了……
草鞋离了杨暮客的木性生发,被冰块压住冻得结实,越发脆。
不过一时半刻,里面的华玺已经一脸惨白,嘴唇发乌。
稀碎声里,草鞋被压碎了,整个冰块开始在雪地上打滑。咕噜噜滚着,沿着斜坡落下去。
山崖上碎石尖利,将那冰块划出一道道痕子。
华玺眼中尽是血丝,这冰块碎了,她亦是要粉身碎骨。
但偏偏这冰块乃是庚金之炁所化,虽至坚无比,却也至脆。脆到……只是几个翻滚便开始掉渣。
山下白云间,她腾空而起,驾云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之际,华玺只是逃……她晓得那道士并未真要杀他。但若再招惹,定然不会留情。
半路上,光脚踩着冰凉的大地。杨暮客抽个空穿上云履,左瞧右看,笑呵呵继续赶路。
一群道士看着华玺狼狈而逃,不禁冷笑。
如今也算是抓住了紫明弱点,那便是他不敢肉搏。既晓得他并非全才,那便有的是方法对付他。
才下早朝,贾小楼意气风发,直奔监察司而去。
朝堂班会面对一群妇人责难,她并未开口辩解。一如对女帝所言,她贾小楼不贪不拿,只按规章办事。
如此换来非是谅解,而是让这群贵妇将怨恨埋藏心底。
爬到女国高位,便是为了世家传承,为了荣华富贵。纵不愿同流合污,至少该晓得人情世故。偏偏这昌祥公心肠似铁,法不容情。
贾小楼来到中宫闻芳殿椒书房,推门进去玉香已经把各地巡查消息汇总置于桌前。
小楼撩起裙摆坐下,“今儿挨了一顿臭骂,当真心情不畅。”
玉香抬眼看向屋外,“想来过会儿主子便要畅快了。”
果然不多时候,黎中堂推门而入,叹了口气坐在小楼对面。
“昌祥公何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也就是些许用度逾矩。此事交给礼部发个告示便好。若不然就先让刑部去拿人,哪儿有动用禁卫军抄家的道理?”
贾小楼头也不抬,“逾矩?皇家礼制被一个子爵不当回事,纵然是皇亲,她手下精兵强将无数,让刑部去拿人还是去挨打?震慑一番倒也干脆。”
黎中堂眼睛一眯,“动用禁军便不是逾矩?”
“朱子爵本就是戍卫营骁骑将军,犯禁逾制该是禁军内部核查。本将军调令戍卫营围宫拿人,合规合法……”
“您不报兵部,私下命令……”
贾小楼终于抬头噗嗤一笑,“本君不但是监察司院首,还是京都禁军将军,领天妖卫队,宫城巡查之职。合规,合理……”
黎中堂其实早知如此,但仍旧叹一口气,“法理不外乎人情。您虽步步为营,却让她们寒心呐……”
“哦?”
说话间,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戎装进屋,“启禀将军,朱校尉招了。她一概认罪,说对不住君之教导,让您操心了。依军令,杖五十,罚奉三年。一干违禁屋舍尽数拆毁,请礼部核查,验明罪过再审。”
黎中堂再叹一声,“果真是后生了得……”
小楼对那女校尉挥挥手,“且去吧,好好安慰朱校尉,她有功,亦有过,不可相抵。但若礼部那头为难,便如实禀上来。”
“是!末将领命!”女子一声大喝退出屋内。
黎中堂揉揉眉心,她很累。为了守住诸育院,已经三辞。但这姑娘仍是不领情。
“老身来年开春便要退下,这中堂空悬。您大可以放手改革,但诸育院乃是雏鸟之巢。妹妹不通人情,一群孩子学来,难道要我朱颜国上下都是冷血无情之人?”
贾小楼放下笔,将一份奏折直接扔到黎中堂面前。
上面写的是礼部许太君是如何放任家臣吞并田土,阻挠土地丈量,致使修渠一事耽搁。
黎中堂看后面色阴沉,“这非是许尚书所为,不过是下面的人妄自揣摩,姑娘只管实办。”
“便听中堂之言,只拿案犯,不问其他。诸育院在礼部这些年,没多少人成材。该是并入官学,和宫内教谕互通往来。太师与我这太保都是帝师,您退了官职,却还有学职。这些孩子,不能继续放任长歪了。您说是也不是?”
“那便如此,不打扰妹妹办公。”
待黎中堂走后,贾小楼打开窗子。孤单单地站在窗前。
外头的禁宫内卫都盯着她,那些女卫士眼中尽是想往与钦佩。她如一柄收鞘长剑,威慑住了朝中每一个吃拿卡要的权臣。
玉香上前将黎中堂的茶杯撤走,杯中茶水一口没喝,倒也是难为了那位老夫人。
“小姐若是累了,便出去游玩一番。”
小楼苦笑一声,嘀咕道,“这朱颜国,我身处何处?能算得上游玩?”
“哪怕让她们以为你在游玩呢?”
待玉香擦干净桌子,小楼才回到座位坐下。那老娘们的骚味放干净了,玉香上前关好窗子。
才关上窗子,神国游神便屋中显灵,“启禀祭酒大人。紫明上人已经走过半程,合悦庵华玺落败,仓皇而逃。”
“知道了。若他无性命之危便无需再报。”
“领法旨。小神告退。”
贾小楼的确是气运之主,但想要获知一切也并非容易。她对朱颜国内之事,还可细细感应,但域外便要依着这些神官相互传递消息才能获晓一二。
玉香上前,“主子担心道爷?”
小楼则摇头,“已过半程,未杀一人。大可本领和心性渐长,再无需我去担忧。”
“主子凝练庚金之炁,但过刚易折。是否也该退了?”
贾小楼执起朱笔并未作答。
她乃金翅大鹏,庚金主使,善杀伐。但至坚之金,亦是善从革之变。她于人道之中,便是要寻一颗凡心,将这凡心永世流传,再不带走。
香火?她不在意。
她要的是立一把法度之剑,悬于朱颜国史书之上。让后世之人永远都记得曾有一位昌祥公,贾小楼,开变法先河。法并非不可变,但要刚正不阿,且要有理有据。
她退那一日,定然要依了好弟弟说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朱雀宫的火炼真金,自此方始。
杨暮客那木芯儿里的庚金之炁一放,便再没了收敛。这小道士意气风发,半路折了一根木棍儿。两指一夹,木屑随风而去。
一柄木剑持在手中。
想他归山之初。贾小楼说,天地间得道之人不逞外物,一枝一叶都是法器,皆可伤人。
今日他便要试试,到底行不行。
一人猛虎一般咆哮一声,身影迅捷踏雪无声。也不报上名号,如此便不是论道。
小道士只管抽剑一甩,全身真元游走,乾元之炁化庚金,一道罡风抽在那人双臂之前。
来人面色通红,手臂被罡风割开鲜血淋漓,人影倒飞砸在山中。久久未见其人从山壁里出来。
走过高山,往下走是一条冰封的河。冰面很薄。载不动杨暮客这八尺男儿。
又下雪了,他茫茫大雪中找到一根朽木,敲打掉碎渣,扔进河中。用木剑敲撬开前方冰层,慢慢划过去。
河对岸站着一个人,两手揣着在等他。
河畔的柳树垂下,上面尽是冰花,一条条柳枝雪白晶莹。如此一来此地倒也如人间仙境,毕竟那个小道士悠悠然地划船破冰,不正是一个寒冬渡河的仙人么。
唉……小道士偏不往对面划船,他顺着下游慢慢漂流。
那人揣着袖子,看着小道士竟然隔着江面往下游走。顿时眉毛一立,大喝道,“紫明上人怎地不过来!”
杨暮客指着前方河口收窄之处,“你去那儿等着,贫道要从那儿走。这么宽一条河,我这用木剑划过去多费劲!”
那人嗖地化作一个幻影,稳稳地站在了河口狭窄处。
杨暮客顺流而下尤有余力,拿着木剑淘气地抽打冰花柳枝,漫天霜花顺着河风飘荡,小道士脚下的朽木冻出来一层薄冰,咔嚓咔嚓声中撞开河面冰层,亦是越来越快。
“来者是何方道友?”
那人朗声道,“贫道乃是天道宗治下,雁归灵山派……”
还没等他说完,杨暮客瞬间暴起,踏碎了冰层直直冲向此人,手中木剑插着那人大腿根儿将人钉入河边冻土之中。
杨暮客干完了拍拍手,又用水遁之术浮水回到朽木上慢慢漂流到河口,重新上岸。
那人痛苦地哀嚎着,殷殷血流染红了河边。
杨暮客路过他身旁,“你叫什么来的?”
那人却痛得答不上来一句话。
杨暮客笑着蹲下去,“尔等早晚都要偷袭。贫道总不能等着你们做初一,我再做十五。这么干贫道不划算,尔等后面有什么歪门邪道只管都使出来,贫道接着。你这人不安好心,这一脸煞气,想来定是欲要除我而后快……这话记得说给来人听昂。贫道!都接着!”
那人额头大汗淋漓,龇牙到抽一口凉气,“紫明上人……晚辈是真心想要论道。”
“你输了。且记着,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这荒郊野岭……你死了,谁来哭?”
说罢小道士一步步远走,再没理会他。
木剑上的木性灵韵散去,那生长在血肉里的疼痛才能以毅力忍住。他慢慢抽出木剑,捂着自己的右胯。拖着重伤的右腿驾云去寻震伦。一番叙述过后,震伦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他面色羞红嚷嚷,“震伦师兄。那紫明再不讲规矩了。他率先偷袭,师弟还没开言便被他重伤。”
震伦挥挥手,“季林师兄,此番请你先去,领教那上人妙法。”
季林睁开眼,“记得让家师照顾好贫道后人。”
“请了!”
季林一言不发,腾云而起直奔那山中云游一般的紫明而去。
“妙缘道季林,请紫明上人赐教!”
话音未至人影先至,杨暮客变作一群落叶飘荡在了别处,雪地上重新化为人形。脚下阴阳图开,天地黑白二色分明。
杨暮客几乎是手段全出,搬运束土强身法,身若磐石。两柄法剑腰间出窍,化作阴阳二气左右提防。眼中金光开,以天眼盯着季林。
季林此人身着青衫素袍,腰间缠锦带,斜跨一柄长剑,剑长六尺有余。拇指顶剑格,一手握剑柄一手甩脱剑鞘。双手持剑,矮着半身,如豺狼一样盯着杨暮客。
此人捧着双剑,伏身瞬间如毒蛇吐信举剑刺向杨暮客。
杨暮客脚踏大阵,身形飘忽,此人依旧紧随其后,只求近身相搏。
小道士捏住鼻孔,腮帮子鼓起,左手腰间掐御火诀。
胸口起伏之间,呼……
一条火龙从其口中喷出,阻隔在季林身前。季林长剑一甩,打在火龙脊背上敲出一条路,顺着缝隙继续冲锋。龙首倒飞而回,化作一个火环将季林围住。
但此人不管不顾,依旧猛冲向前,周身灵光一闪,将火焰弹飞。剑光威猛,有开山之势。杨暮客捏着鼻子开始融化,变作一团墨落在了阴阳大阵里,从不远处浮上来。
季林拍打身上附着的火焰,火星尽数熄灭。
治好伤势的霍京咬牙向震伦师兄说,“师弟也去偷袭一番,既然紫明不敢与季林师兄正面交战,正是师弟动手的好时机……”
震伦却摇头,“只能一对一。多一个人,我们都要死……”
“凭什么!凭什么那紫明就敢偷袭?”
“他何曾偷袭,你俩说话间,他给你指路,你是怎么过去的?”
“自是缩地成寸。”
“动了法术,论道便开始了。他这是教我们规矩呢,他主动立规矩,他要主动找我们了。这紫明上人呐,要得理不饶人了呢。”
霍京惊讶地看着震伦,“师兄。你是说,他……他要一个个来找我们?”
震伦指着身上的一个光点儿,“从你身上带回来的,这紫明上人用木性灵韵做了标识。我等身上都有。否则季林师兄那般快的速度,他怎么能提前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