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腊月二十六,北京城早已笼罩在浓重的年节气氛之中。
连月来的寒气似乎也被这日渐浓郁的喜庆冲淡了几分。
寻常百姓家洒扫庭院、制备年货,街市上车马粼粼,人声较往日喧闹了许多。
巍峨的紫禁城,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也卸下了平日庄严肃穆的面具,宫人们穿梭忙碌,悬挂桃符、清扫宫苑,处处张灯结彩,准备迎接万历二十四年的新春。
坤宁宫内,暖意融融,数个炭盆将严寒彻底隔绝在外。皇
后林素薇正陪着皇帝朱翊钧用午膳。
膳桌虽不似大宴那般铺张,却也精致可口,几样时鲜小菜,一盅温补的汤羹,透着家常的温馨。
林素薇容貌端丽,气质雍容,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她亲手为朱翊钧布了一道他平日爱吃的菜,轻声开口道:“陛下,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澍儿……他年前能赶得回来吗?这大冷的天,在外奔波,臣妾这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她口中的澍儿,自然是皇太子朱常澍。
朱翊钧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食物,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看皇后,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回来?朕都没打算让他年前赶回来。出去办差,是为国事,岂能像寻常百姓家眷恋年节,天天掂着家?算怎么回事。”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在他看来,太子此番微服查案,正是脱离宫廷温室、接触真实世界的绝佳机会,岂能因区区年节而中断?
平静的大海培养不出优秀的水手,温室里养不出经得起风浪的继承人……
林素薇闻言,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皇帝那平静却坚定的神色,终究是将话语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为皇帝布菜,只是眼中的那抹忧色更深了些。
她深知皇帝的脾性,更明白国事为重,只是作为母亲,那份牵肠挂肚,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随后,林素微又说了自己大女儿的婚事。
说起来,大公主的婚事,可是皇后的一桩心病。
朱常洛一母同胞的妹妹朱若澜,已经嫁给了一个学识渊博的翰林,眼瞅着,都要生下外孙了。
可大公主朱云舒,也就是林素微的亲生女儿。
到现在都没有嫁出去。
十八九了。
在皇后看来,这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她经常在皇帝面前念叨,想让朱翊钧亲自出面,找朱云舒好好聊聊。
她提了这么多青年才俊,朱云舒都是一口回绝。
而朱翊钧听完皇后的话后,苦笑一声:“若澜,性子恬静,适合早早的嫁人,可老大……朕说她,她也不乐意听啊……”
皇后所担忧的事情,在朱翊钧这里根本不算什么事情。
二公主朱若澜是在万历二十一年就嫁人了。
当初,朱翊钧都不想同意。
因为在朱翊钧看来,年龄太小了。
可自己的母后亲自操办,自己的女儿偷偷摸摸见了那个翰林后,也没有意见,朱翊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现在朱云舒自己不乐意。
朱翊钧当然不会去逼迫了。
林素微一听,只是默默摇头,在她这个做母亲的看来,陛下太骄纵他们的女儿了。
公主也是女人。
到了年龄,还没有嫁人,定会被别人说道的。
午膳在稍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朱翊钧漱口净手后,便起驾返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依旧保持着它一贯的冷峻与威严。
殿内虽然也添了些应景的装饰,但那股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森然气息并未消减分毫。
朱翊钧刚在御案后坐定,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便捧着一份奏疏,脚步轻捷却又异常稳重地走了进来。
“皇爷,河南八百里加急递来的奏书。”
“河南?”
朱翊钧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谁的?”
“是河南左布政使赵彦,赵大人的密奏。” 陈矩双手将奏书呈上。
“赵彦?” 朱翊钧心中微动,接过奏疏。
他知道赵彦是申时行的门生,官声尚可,但能力在朱翊钧看来只能算中平。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主动上奏?
他熟练地拆开火漆,展开奏疏,目光迅速扫过。
起初,他的表情还带着惯常的审阅姿态,但很快,他的眉头微微挑起,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奏疏是赵彦亲笔所书,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内容赫然是关于河南学田案的“自查”结果!
奏疏中,赵彦以“臣等失察,惶恐无地”开头,详细陈述了接到朝廷关切后,布政使司如何“痛下决心”,“雷厉风行”地组织力量,对全省学田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摸排。
结果“触目惊心”!
奏疏承认,经核查,河南省内确有不少州县存在学田“名实不符”、“以劣充好”的情况,尤其以归德府永城县等地为甚。
前任及不法胥吏,主政官员利用职权,将捐献或划拨的良田置换为低洼贫瘠之地,导致学田收成大减,形成账目亏空。
赵彦在奏疏中痛心疾首地表示,此乃“臣等督管不力,察验不严”所致,甘愿领罪。
然而,奏疏的后半部分,笔锋一转,变成了“戴罪立功”的汇报。
赵彦声称,已责令相关府县“限期整改”,务必在开春前,将能被追回的原属学田的良田重新登记造册,纳入学田管理……
对于无法追回或确实已损毁的田亩,则由布政使司统筹,从其他官田划拨相应亩数补足,并请求朝廷允许分两年核销因此产生的部分“历史亏空”。
同时,附上了一份长长的名单,列出了四十五名涉事的官员。
这些官员中,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温纯。
看来,赵彦在得知皇太子到了河南后,那是真的害怕了,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
朱翊钧看完,将奏疏轻轻放在御案上,身体向后靠在龙椅的靠背上……
这份奏疏,看似请罪,实为自救……
“呵……” 朱翊钧轻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御案上敲击着:“这个赵彦,动作倒是快得很。朕估摸着,太子和孙承宗那边应该才刚刚摸到门路,他这边连锅都端上来,还把厨子都给绑了……”
他想到远在河南的儿子,那个初次独立办差就遇上如此大案的少年太子。
赵彦这一手“抢功”兼“自救”,虽然打乱了些许节奏,但也等于变相帮太子扫清了许多障碍,使得案件不至于陷入僵局或者引爆不可控的官场地震……
“看来,”
“朕的儿子,今年说不定……还真能赶回来过年。”
殿外,北风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