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归德府至开封府交界处。
几乎在赵彦的奏疏以八百里加急送出开封的同时,这位河南左布政使便已轻车简从,带着几名核心属官和护卫,顶着凛冽寒风,一路疾行,终于在距离归德府不远的一处官驿,追上了正准备前往下一站核查的太子朱常澍与刚刚从洛阳赶来的孙承宗一行。
官驿内,气氛凝重。
孙承宗先单独见了赵彦。
看着这位风尘仆仆、面容带着明显憔悴和焦虑的封疆大吏,孙承宗目光锐利,语气沉静却带着压力:“赵大人,不在开封署理公务,何以匆匆追至此地?”
赵彦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孙大人,下官……下官是特来请罪,并……并想面见……上面那位。”
他不敢直接点破太子身份,只用“上面那位”代替。
孙承宗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问道:“哦?赵大人如何知晓‘上面那位’在此?”
赵彦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犹豫,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隐瞒,低声道:“是……是下官座师,申阁老,来信提醒………”
他将申时行的提醒含糊带过,但意思已然明了。
孙承宗心下恍然,原来是申时行递了消息。
他沉吟片刻,打量着赵彦。
这个时候的学田,实际上,都是在打明牌。
孙承宗派人调查。
布政使衙门,过来送证据。
并且,还把给北京方面的请罪奏疏,也誊抄了一份,送到了孙承宗处,就是想着让在河南晃悠的皇太子也知道。
而赵彦态度的转变,让右布政使周继祖,以及按察使王之垣都蒙圈了。
只一夜的时间。
固执,爱惜名声的赵彦,就直接掀锅了。
当然,这都是信息不对等所导致的原因。
赵彦知道了皇太子到了河南。
可这两哥们,却什么都不知道,赵彦也不可能将自己知道的第一手信息,告知两人。
而赵彦提供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了当时的左布政使温纯。
温纯也被坑了一手。
他给下面官员的手令,原本是要其看完销毁,可有的官员却多长了一个心眼,将手令藏起来,就怕有一日,东窗事发,不好甩锅,所以,当按察使大人出面谈话,几乎都毫不犹豫的将原本的信件,拿了出来,已证自己的清白。
送证据,配合调查,至少表明他不敢公然对抗,且有解决问题的意愿。
而且,这个赵彦还提及了申阁老。
孙承宗就不得不重视了。
谁都知道阁老是太子殿下的师傅。
“既如此,你先稍等片刻。”
孙承宗去了驿站后面的被几十名带着家伙的锦衣卫保卫起来的小院子。
不一会儿,他便再次出现在了赵彦的身边。
想来,已经通禀了皇太子。
“随我来吧。记住,殿下面前,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分虚掩,后果你应该清楚。”
“是是是,下官明白,绝不敢有丝毫隐瞒!” 赵彦连忙应道,心中稍定。
孙承宗引着赵彦来到太子朱常澍临时下榻的院落。
而即便是封疆大吏,是老朱家的亲近员工,赵彦还是被数名锦衣卫里里外外搜了身,就怕带有利器。
通报之后,两人被引入一间布置简单的厅堂。
朱常澍端坐于主位,魏忠贤侍立一旁,在其身后,还有数名按刀锦衣卫。
赵彦一进门,目光快速扫过,见到主位上那位虽穿着寻常锦袍,但气度已然迥异的少年,心中再无怀疑。
他疾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行以大礼,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臣……臣河南左布政使赵彦,叩见太子殿下千岁!“
“臣……臣督管不力,致使河南学田积弊深重,惊动天听,劳动殿下亲临,臣……臣罪该万死……”
朱常澍看着跪在脚下的赵彦,并未立刻叫他起身。
他沉默着,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魏忠贤眼观鼻鼻观心,孙承宗则静立一旁,默不作声。
这短暂的沉默,对赵彦而言却非常漫长,大冬天的,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朱常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赵彦的心头:“赵彦。”
“臣……臣在。” 赵彦连忙应声。
“你的请罪奏疏,还有那份名单,孤……已经知晓了。” 朱常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动作很快,名单也很‘详尽’,想来,申师傅,也是极其看重与你。”
“可你告诉孤,将一应罪责,尽数推于已故的温纯,以及几十个府县官员、胥吏身上,这河南学田的烂账,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那被置换的良田,就能自己长腿跑回来吗,那因此受损的朝廷威信,蒙学大计,就能立刻恢复如初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鞭子一般抽在赵彦心上,他伏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臣……臣知罪……”
“一句知罪,就不治你的罪了,就能搪塞过去?”
“若非孤到此,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捂着盖子,年年上报‘水患所致’,年年请求朝廷核销亏空……”
“你这是渎职!”
“是欺君!”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臣……臣确有失察之罪,亦有……亦有顾虑官场体统、不愿轻易掀起大狱之私心……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殿下宽宥,只求殿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臣定当竭尽全力,弥补过失,整饬学田,绝不敢再让朝廷、让殿下失望……”
他这番话,半是请罪,半是表忠心,也将自己之前的顾虑稍稍点出,试图引起一丝同情……
“说说吧,” 朱常澍道:“你想着怎么办……”
见太子问起具体方案,赵彦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也是能否过关的关键。
他连忙将这几日自己与周继祖、王之垣等人以及自己背后幕僚团队紧急商议的细则一一道出。
包括如何追索被侵占的良田、如何从现有的官田中挑选合适的进行置换、如何确保新学田的租税收入用于蒙学、如何加强对学田的后续监管、以及如何对名单上的官员进行审讯定罪等等……
朱常澍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孙承宗也从旁补充。
一番问答下来,朱常澍心中大致有了判断。
赵彦的方案,或许仍有一些妥协和保全自身的考量,但大方向上符合整饬积弊、恢复学田的目的。
对于陈昂这样的小人物,太子展现出了与其身份相匹配的、近乎漠然的“宽容”,或者说,是根本未曾将其真正放在眼里,其价值仅在于作为证据链的一环……
可对布政使,皇太子殿下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接下来,就是狠狠的训斥了一顿。
待赵彦告退,前去安排具体事宜后,厅内只剩下朱常澍、孙承宗和魏忠贤。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给朱常澍换了杯热茶,低声道:“太子爷,这赵彦,书得多,人也老,奴婢看啊,滑头得很,他未必真心悔过……”
“孤自然知道。但他现在怕了,愿意办事,这就够了。水至清则无鱼,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学田的窟窿补上,至于如何追责,那也是父皇圣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