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午后,京师大学堂内绿树成荫,书声琅琅。
在专门用于接待外邦学者的“格致院”内,一场别开生面的交谈正在进行。
主位之上,坐着一位身穿赤色龙纹常服的年轻男子,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已具威仪,虽年纪不过二十,但气度沉静,举止从容,正是当今皇太子朱常澍。
他奉旨协理大学堂事务,今日特地前来探望在此交流学习的英格兰学者。
共有六七十人,既然是学堂,那这些英格兰学子们也都被准备了座位。
这些英格兰学者是在两个月前到的,而大明第一批前往英格兰的学子共八十九人,也是在两个月前到达了英格兰伦敦大学堂……
通译官侍立一旁,小心地传达着双方的意思。
朱常澍虽然是京师大学堂的山长,但他还有一部分的国事要处理,拖了一两个月,才有时间过来探望。
“诸位远渡重洋,来到我大明,不知于此间饮食起居可还习惯?”朱常澍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与不容置疑的沉稳。
他说的虽是关切之语,但那份属于储君的威势,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翻译还未开口,一位名叫约翰逊的数学家,闻言连忙起身,右手抚胸,用带着浓重伦敦口音的汉语说道:“尊敬的太子殿下,感谢您的关怀。北京是一座伟大而繁荣的城市,大学堂为我们提供了非常舒适的住所和……呃,美味的食物。我们深感荣幸,能够在此与贵国的学者交流学问。”
朱常澍听着这拗口的汉语,微微颔首,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如此甚好。学问之道,在于切磋琢磨,互通有无。尔等带来的泰西算学、格物之理,于我朝学子亦颇有启迪。望诸位在此安心治学,若有任何需用,尽管向学堂提司提出。”
他的话语既显天朝上国的气度,又不失对知识的尊重与对远客的体贴。
英格兰学者纷纷点头,面露感激之色。
他们私下里早已听闻,这位年轻的皇太子地位尊崇,能力出众,还是大学堂的校长,深得皇帝信赖,是未来庞大帝国毋庸置疑的继承人。
今日一见,其风采果然令人心折。
简单的交谈后,朱常澍便在大学堂祭酒,魏忠贤等人的陪同下,移步至另一处学舍。
这里聚集的,是即将作为第二批交流学子,远赴英格兰伦敦大学堂的年轻才俊。
他们大多穿着统一的青色布衣,虽无绫罗绸缎,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个个精神饱满,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求知的渴望。
朱常澍的目光扫过这些寒门出身的学子,最终落在了一个身形略显瘦削,但眼神格外清亮的少年身上……
“你叫李铁栓?”太子缓步走到他面前,语气平和。
那少年,正是数年前太子朱常澍微服巡视归德府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聪慧孩童。
虽然太子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已经忘记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少年郎。
但人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早两年前李铁栓见到朱常澍时,便已认出太子就是他曾在蒙学门口见过的那个贵公子。
虽然有过这交际,但入学两年多来,铁栓也没有机会跟太子说过话。
此刻见到储君亲问,李铁栓激动得脸色泛红,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学……学生李铁栓,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朱常澍虚扶一下,看着他:“孤记得你。今年算学一科的考试,你又是头等,听说,困扰英格兰多年的考题,你也算了出来……真的是出众啊……”
“回殿下,学生……学生只是喜好钻研,不敢当‘出众’二字。”李铁栓低着头,恭敬地回答。
他如今能在这宽敞明亮的学舍读书,每月还能领到足以养活自己甚至补贴家用的“膏火银”,全赖皇恩浩荡,心中对朝廷、对皇帝和太子充满了感激。
朱常澍看着他朴素的衣着和心中亦有些感慨。
这些从各州府选拔上来的寒门学子,往往比勋贵子弟更加刻苦,也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很好。”太子赞许地点点头,声音提高了一些,既是对李铁栓,也是对在场所有整装待发的学子们说道:“尔等皆是朝廷遴选出来的俊才,此番远赴英格兰,不仅是为求学,更是代表着大明的体面与气象。当谨记‘学以致用’之训,潜心钻研彼邦之长技,观察其风土人情,律法政令。他日学成归来,方能为国效力,不负朝廷厚望,不负父母师长养育教导之恩……”
他的话语恳切而有力,带着殷殷期望。
学子们听得心潮澎湃,纷纷躬身应道:“学生谨遵殿下教诲!定当勤勉向学,报效皇恩!”
处理完大学堂的事务,朱常澍便乘舆返回宫中。
踏入乾清宫时,已是夕阳西斜。
殿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愣。
只见他那向来威严莫测的父皇朱翊钧,此刻竟未端坐于御案之后,而是随意地坐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背靠着巨大的蟠龙柱。
皇长孙朱由校则依偎在他身边,小手正认真地摆弄着一个色彩鲜艳的风筝,小嘴里还念念有词。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这一“老”一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朱翊钧的脸上带着朱常澍记忆中几乎从未见过的、全然放松的慈祥笑容,目光柔和地落在孙儿身上,仿佛世间再无更重要的事务……
“儿臣参见父皇。”朱常澍收敛心神,上前恭敬行礼。
朱由校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太子,立刻放下风筝,像个小大人似的爬起来,有模有样地拱手:“由校见过叔父。”
朱常澍看着侄儿可爱的模样,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校儿真乖。”
这时,朱常澍才注意到,他的父皇甚至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坐姿,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目光却依旧大部分时间停留在朱由校身上。
这一幕,让朱常澍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情绪。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幼时,父皇永远是高踞于御座之上,神情严肃,过问功课、考察经义时,那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何曾见过父皇如此……如此“接地气”地坐在地上,耐心陪伴?
‘原来父皇并非永远那般高高在上,只是那份慈爱与随性,似乎独独给了孙辈……’ 一个念头悄然划过朱常澍的心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羡慕,旋即又被他自己压下。
他已是成年太子,国之储贰,岂能与稚子争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