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靠坐在药浴桶中，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跪在冰冷地面上、姿态卑微决绝的貂蝉，那挺直却又低垂的脊背，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愤怒的火苗还在心底噼啪作响——她竟敢对大乔动手！可另一股更汹涌的情绪却不断拍打着怒火的礁石：是后怕，是看到大乔脸上指印时钻心的疼，更是无法忽视的事实——若非貂蝉那不计后果的一巴掌，此刻的自己，或许早已是一具冰冷的躯体。
这认知让他胸腔堵得厉害，那股想要严厉惩戒、想要维护某种不容侵犯权威的冲动，与理智、与残存的温情、与眼前这三个为他狼狈不堪的女子身影激烈冲撞着。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浴桶里的水温似乎都降了几分，久到跪伏的貂蝉身影仿佛要与地面融为一体。
最终，所有激烈挣扎化作一声极重、极沉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逸出，带着毒伤未愈的虚弱与深深的疲惫。
他移开落在貂蝉身上的视线，转向一旁焦急万分、眼泪汪汪想去搀扶的大乔和小乔，声音因虚弱和情绪波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都别去……”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耗费力气。
“让她……自己起来。”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让大乔和小乔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大乔红肿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小乔也悄悄拍了拍胸口。
大乔连忙转向貂蝉，声音轻柔地催促。
“貂蝉姐姐，义父已经发话了，你快起来吧，地上凉。”
然而，貂蝉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石化了一般。
她不仅没有起身，反而再次将额头重重触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那姿态，全然是罪孽深重、不配起身的自我惩戒，仿佛要通过这近乎自虐的叩首，将所有的过错都烙印在地上。
司马懿看着这一幕，方才那点勉强压下的烦躁和无奈再次翻涌上来，甚至比刚才更甚。
他已经给了台阶，为何她还不肯下？
难道非要他拖着这残破之躯，亲口说出原谅，或者亲自去扶她不成？
这执拗的请罪，反倒像是在无声地逼迫他，让他心头那点刚平息些的恼火又“噌”地冒了起来。
“还跪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尽管依旧虚弱，却带着明显的怒气，像冰层下突然蹿起的火苗。
“等着我……亲自过去扶你吗？！”
他喘了口气，几乎是咬着牙命令道。
“起来！”
这一声带着怒意的低喝，像鞭子一样抽在凝滞的空气里，也让叩首不止的貂蝉浑身一颤。
她终于停下了动作，伏在地上，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片刻后，她低哑的声音传来。
“谢……谢主人恩典。”
她这才用双手撑住冰冷潮湿的地面，极其缓慢地、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长时间的跪伏让她的腿脚有些麻木，紫色的华丽裙摆早已沾满污渍和水痕。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司马懿的眼睛，只是默默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回到浴桶边，重新在他身侧跪下，姿态依旧恭顺，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司马懿泡在药汤里，胸膛因刚才的动气而微微起伏。
他看着重新回到近前、却仿佛失了魂般的貂蝉，抬起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指向她，嘴唇翕动了几下。
“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那满腹的斥责——关于她的胆大妄为，关于她的以下犯上，关于她不知轻重——却在舌尖打转，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厉声吐出。
他的目光从貂蝉低垂的脸上移开，缓缓扫过身边另外两人。
大乔那半边红肿未消的脸颊，在氤氲水汽中格外刺目；她怀里紧紧依偎的小乔，更是狼狈不堪——衣裙多处划破，沾满泥土草屑，裸露的小胳膊小腿上清晰可见好几处擦伤和青紫，头发也散乱着，活脱脱像个刚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泥猴儿。
可以想见，为了抓齐那救命的药材，这小丫头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奔下山路，摔倒了又立刻爬起……
再看看这满室狼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重药味与血腥气，以及她们三人脸上未干的泪痕、眼中的血丝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与死神赛跑的惊心动魄，诉说着她们为了他，是如何的拼命、恐惧、争执，乃至崩溃，最终又齐心协力将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指责的话，呵斥的话，追究的话……在这一片惨淡又温暖的“战场遗迹”面前，忽然都变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她们吓坏了吧？被自己那副呕血倒地、生死不知的凄惨模样，彻底吓坏了吧？
万千心绪最终化为一股深深的无力与酸软，那冰冷的怒火如同撞上春阳的残雪，渐渐消融，只剩下满心的复杂与一种近乎柔软的叹息。
他重重地、又叹了一口绵长的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你……”
他的手指无力地垂下，目光掠过貂蝉，又环视过紧紧依偎的姐妹俩，声音变得很低，带着疲惫至极的沙哑，以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近乎认输的妥协。
“……和你们……真是……让我……说什么好……”
他摇了摇头，似乎放弃去理清这团乱麻，也无力再去追究谁对谁错。
最后，他只是缓缓地重新闭上双眼，将头向后靠去，彻底沉入药汤的包裹之中，任由那苦涩却令人安心的气息淹没自己。
仿佛要将所有的喧嚣、争执、后怕与复杂情感，都暂时隔绝在这温暖的水域之外。
大乔小心地扶稳他的肩膀，和貂蝉交换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
小乔则悄悄松了口气，把小脑袋靠在大乔臂弯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浴桶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渐趋平稳的司马懿。
浴桶里，深褐色的药汤微微荡漾，那些刺入穴位的银针，针尾仍在极其细微地颤动着，一丝丝墨黑的血迹，正从针孔周围持续渗出，旋即被滚烫的药力化解、稀释，无声地消散。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无需言明、却弥漫在每个人心间的、沉重而珍贵的安宁。
药浴的蒸汽持续氤氲上升，模糊了浴桶边缘的木质纹理。
司马懿静静地浸泡其中，双目微阖，脸色在热力和药力的双重作用下，似乎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他并未放任自己全然休息，而是于水下悄然盘起双腿，掌心向上置于膝上，开始尝试缓缓调动体内残存的内息。
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黑色气息，如同微弱的火焰，再次自他肌肤下隐隐透出，与药汤的深褐色交融，却又泾渭分明。
这并非攻击性的力量，而是他用以引导、逼迫体内顽固余毒的特殊功法。
伴随着他内息的流转，大乔施于他周身要穴的银针，仿佛被赋予了额外的“使命”，针尾的颤动变得更为明显。
针孔处，墨汁般粘稠的黑色毒血被加速催逼而出，丝丝缕缕，比之前更为迅捷地渗入药汤之中。
他的身躯完全沉于水下，只余头颅和脖颈露出水面，呼吸绵长而平稳，与内息的运转形成某种奇异的韵律。
药浴的水面，以那些银针为中心，不断漾开一圈圈极其细微的黑色涟漪，旋即又被滚烫的药力迅速中和、淡化，仿佛投入水中的墨滴被无形之手搅散。
排毒的过程，在寂静中悄然加速。
浴室的另一侧，一道简易的屏风隔开了些许空间。
这里的气氛，与浴桶那边的沉静运功截然不同。
貂蝉温柔地跪坐在铺开的干净软布上，怀中紧紧搂着小乔。
小乔身上那套原本俏丽可爱的衣裙，此刻已被大乔小心褪去，因为那些布料多处破损，沾满泥污血渍，紧贴在伤口上只会造成更多痛苦。
此刻她身上仅余贴身的裹胸布和一条短短的绸裤，大片白皙却布满伤痕的肌肤裸露在外，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胳膊、小腿、膝盖、手肘、甚至额角和脸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划痕和瘀青，有些地方皮肉翻卷，渗着血珠，足见之前下山抓药时的拼命与狼狈。
大乔正跪在一旁，用一个干净的石臼仔细研磨着几味具有消炎止血、镇痛生肌功效的草药。
草药被碾成深绿色的糊状，散发出清新却略带刺激的气味。
这气味让依偎在貂蝉怀里的小乔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粉色的眼眸里盈满了怯意，像只受惊的小鹿。
“姐姐……”
小乔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她忍不住看向大乔手中那碗颜色可疑的药糊。
“敷这个……会不会很疼呀？”
大乔抬起脸，尽管自己半边脸颊还红肿着，却努力对妹妹展露出最温柔的笑容，试图驱散她的恐惧。
“相信姐姐，小乔。姐姐会尽量轻轻的。不过……”
她顿了顿，选择诚实以告。
“草药刚接触伤口的时候，确实会有一点点刺激的感觉，可能会有些疼。没关系，我们小乔最勇敢了，忍一忍，很快就好，好不好？”
一点点疼？小乔对“疼”的认知，在刚才下山连滚带爬的折腾中已经刷新了。
她扁了扁嘴，把脸更深地埋进貂蝉柔软馨香的颈窝。
貂蝉感受到怀中女孩的颤抖，心疼地收紧手臂，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小乔那头凌乱却依旧柔软的粉色长发。
她放柔了声音，用近乎哄弄孩童般的甜美语调安慰道。
“没事的，小乔不怕。我们小乔可是小姐最坚强、最勇敢的妹妹了，对不对？这点小疼，一下子就过去了。貂蝉姐姐会一直抱着你。”
这温言软语稍稍安抚了小乔的紧张。
她吸了吸鼻子，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手紧紧攥住貂蝉的衣袖，像是要汲取勇气，喃喃地自我打气。
“嗯……我不怕疼，我可以的……我……啊——！！！”
然而，所有的心理建设，在大乔将那冰凉而刺激的药糊轻轻敷上她手臂第一道较深划伤的瞬间，土崩瓦解！
一股尖锐、火辣、如同无数细针同时扎刺的剧痛，猛地从伤口炸开，顺着神经直冲脑海！
“唔——！”
小乔疼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就要张嘴尖叫。
电光石火间，貂蝉眼疾手快，一手迅速而轻柔地捂住了小乔的嘴，将即将冲出口的痛呼堵了回去。
另一条手臂则如同最牢固的枷锁，紧紧将小乔挣扎扭动的娇小身躯箍在自己怀中，不让她因为疼痛而胡乱动作，以免碰翻药碗或伤到正在专心敷药的大乔。
“嘘……嘘……忍一忍，小乔，忍一忍就好了……”
貂蝉将嘴唇贴近小乔的耳畔，压低了声音，急促而温柔地反复安抚，温热的气息拂过小乔的耳廓。
“很快就不疼了，再坚持一下，好孩子……”
小乔的脸颊瞬间憋得通红，粉色的眼眸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迅速浸湿了貂蝉捂住她嘴的手心。
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死死反抓住貂蝉揽着她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
她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尤其是一双修长笔直、此刻却布满伤痕的美腿，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十根圆润可爱的脚趾因极致的疼痛而紧紧蜷缩起来，用力抠抓着身下的软布，脚背都绷得发白。
看着妹妹如此痛苦的模样，大乔的心像被狠狠揪住，眼眶也跟着红了。
她手下动作越发轻柔小心，每一次涂抹都屏住呼吸，指尖微微发颤，恨不得能将那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一边动作，一边不停地柔声安慰，声音带着哽咽。
“小乔乖，再忍一下，姐姐轻一点……马上就好，这块敷完就好了……小乔最棒了……”
被捂住嘴的小乔，只能发出模糊痛苦的呜咽，泪眼婆娑地看着姐姐，那眼神里充满了委屈、痛苦，却也有一丝竭力忍耐的坚强。
她终于不再大力挣扎，只是身体依旧疼得一阵阵痉挛。
大乔强忍着心酸，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将药糊敷遍小乔身上所有的伤处——纤细胳膊上的划痕，单薄后背上的擦伤，虽显稚嫩却已初具曲线身躯上的瘀青，额角脸颊的破口，修长双腿上累累的伤痕，甚至连那双粉嫩脚掌和脚踝上的细小伤口都没有遗漏。
深绿色的药糊覆盖了那些狰狞的伤口，带来清凉镇痛效果的同时，那初始的刺激性疼痛也遍布了全身。
终于，大乔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放下药碗，用干净布巾擦了擦手，看向貂蝉怀中。
小乔嘴上的禁锢被轻柔松开，她立刻像失去所有力气般，彻底软倒在貂蝉怀里，小小的身子还在因残余的疼痛和刚才的忍耐而不停轻颤。
草药敷在伤口上持续的、火辣辣的刺痛感，让她难受得不断吸气，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貂蝉丰满柔软的胸口，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避风港，终于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带着浓重哭腔诉说起来，
“疼……好疼……呜……我真的好疼……姐姐，貂蝉姐姐……我好疼……比……比上次文姬妹妹帮我处理伤口的时候……还要疼……我疼……呜呜呜……”
这带着委屈的比较和直白的哭诉，让貂蝉听得心都要碎了，只能更紧地拥抱她，手掌轻轻拍抚她的背脊。
大乔更是心如刀绞，她看着妹妹可怜的模样，想到自己简陋的草药终究比不上蔡文姬那些精心调配、可能加了特殊镇痛成分的良药，一股深深的自责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黑着脸，眼眶湿润，声音低沉而哽咽。
“对不起……小乔……姐姐没用，没办法像文姬那样……让你少受些罪……对不起……”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要将胸口的憋闷都叹出去，然后对貂蝉说。
“貂蝉姐姐，你先抱小乔回房休息吧，让她好好缓缓。我在这里守着义父。”
貂蝉点了点头，怜爱地看了看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乔，柔声道。
“好的，小姐。”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像母亲呵护幼崽般，小心翼翼地将小乔横抱起来，让小乔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小乔，我们回房间，躺着会舒服些。”
小乔呜咽着，小手无力地环住貂蝉的脖颈，任由她抱着自己，一步步缓缓走出了浴室，低低的抽泣声渐渐远去。
大乔独自留在原地，又静立了片刻，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额头的汗水。
她定了定神，迈开赤足，绕过屏风，想查看司马懿的情况。
然而，当她走到浴桶边，目光落向桶内时，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水蓝色的眼眸瞬间瞪大！
只见那原本深褐色的药汤，此刻竟已变得一片浓稠的墨黑！
浑浊不堪，几乎看不清水下的人形。
只有司马懿露出水面的苍白脸庞和脖颈，在这片漆黑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
“这……这是……”
大乔的声音因惊骇而微微发颤。
“毒性竟然如此猛烈？连这药浴……都被彻底污染了？！”
眼前的景象，远比她预想的更加触目惊心，刚刚因救回司马懿而稍安的心，再次被高高悬起。
那墨黑的药水，无声地昭示着方才从他体内逼出了何等惊人的毒量，也让她对那尚未完全拔除的余毒，产生了更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