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蒸腾的药汽仿佛都静止了片刻,只剩下柴火在桶底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几个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司马懿的视线,牢牢锁在大乔那张混合着泪痕、掌印、疲惫与坦然的脸上。
震惊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那精准的针法,那显然经过精心配伍的药浴……竟然都出自他眼中那个需要精心呵护的“乔儿”之手?
而这个秘密,竟在她心底埋藏了二十年,在他眼皮底下生根发芽,直至今日,在他命悬一线时,绽放出足以逆转生死的光芒。
一时间,无数情绪翻涌而上——为这高超医术的震惊与欣慰,为这漫长隐瞒本能升起的、被他严格教养所刻入骨髓的不悦与怒意,但最终,所有激烈的情感,都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东西覆盖、融化。
那是目睹她成长蜕变的恍惚,是劫后余生被她亲手拉回的悸动,更是心底某处坚冰悄然碎裂后,流淌出的温热泉流。
他眼神复杂,那惯常深邃莫测的湛蓝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忐忑的模样。
良久,低沉虚弱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打破了沉寂。
“乔儿……”
他唤她,每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力气。
“你……瞒着我……这么多年了……”
这句话没有疾言厉色,却比任何斥责都让大乔心头一紧。
她知道,这是原则问题,是他自小教导她“不可欺瞒”的铁律。
她迎着那复杂的目光,没有退缩,反而将腰背挺直了些,尽管声音依旧带着哽咽。
“嗯……对不起,义父。”
她重复着道歉,眼神却无比清澈。
“是乔儿的错……乔儿不该瞒着你的。”
她顿了顿,试图解释那深藏的初衷。
“我当年……只是觉得,若让你知道了,你定会担心,或许……或许就不会允许我去碰这些锋利的针、苦涩的药。可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毒发,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哭泣和等待,一无是处。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他肩膀上的一处旧伤疤,那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对不起……”
她再次低语,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乔儿知错了。你……惩罚我吧,义父。乔儿甘愿领受。”
她摆出一副全然认罪、听候发落的姿态,仿佛回到小时候做错事,等待着那并不严厉却总能让她牢记的“惩戒”。
看着她这副模样,司马懿心头那点因被隐瞒而生的不快,像阳光下的薄霜,迅速消融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奇异的情绪——是感慨,是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被命运捉弄般的荒谬笑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立场去苛责她的“隐瞒”。
他苍白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竟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笑容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去,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自嘲的柔和。
“这样啊……”
他低喃,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是,乔儿……”
他微微抬眸,目光扫过她,又掠过一旁紧张注视的貂蝉和小乔。
“我也骗了你啊。”
这句话让大乔蓦然抬起眼。
司马懿继续说着,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歉意。
“抱歉……我身中剧毒,却向你,向你们……隐瞒了这么久。”
他想起自己之前一次次轻描淡写的“无事”,想起今日毒发时那狼狈不堪、几乎踏入鬼门关的惨状,必定将她们吓得不轻。
他本意是不愿她们担惊受怕,如今看来,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欺瞒”?
而且,是建立在可能让她们承受更突然、更剧烈打击的风险之上。
“这样的话……”
他看着她,那抹极淡的笑意里,夹杂着无奈、释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乔儿。”
“扯平”?
大乔愣住了。
她预想过他的愤怒,他的失望,甚至早已准备好承受任何责罚。
却万万没想到,他会用这样一句话,将两人之间横亘了二十年的“隐瞒”与今日生死关头暴露的“欺骗”,轻轻勾销。
他讨厌欺骗,尤其讨厌她的欺骗,这是他亲自为她划下的界限。
可如今,率先越界的人,似乎是他自己。
他用自己的“中毒之秘”,抵偿了她的“学医之隐”。
更重要的是,大乔从他的眼神深处,看到了震惊之后的欣慰,看到了责备之下的骄傲,看到了那冰冷外壳下,因她这“瞒天过海”的所学所救,而悄然升腾起的、不容错辨的温暖与庆幸。
相比起她这“欺瞒”所结出的、挽救他生命的果实,那隐瞒本身的过程,似乎真的……不再那么不可饶恕了。
他依旧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那双向来锐利冰寒的眼眸里,此刻只余下询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我们扯平了,好吗?”
他又轻声问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一个重要的约定。
氤氲的药汽里,司马懿那句“扯平了”像是一道温暖的赦令,融化了凝固的空气,也融化了横亘在大乔心头二十年的巨石。
她望着他眼中那抹罕见的、近乎自嘲的柔和,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泪水中已没了恐惧与不安,只剩下如释重负的酸楚与无尽的暖意。
“嗯……义父……”
她用力点头,笑容在她沾满泪痕的脸上绽开,红肿的指印也掩盖不住那发自内心的光亮。
“乔儿……”
司马懿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确认着她的平安。
然而,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她脸颊另一侧时,那清晰的、尚未消退的红肿掌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他的眼底。
他唇边那丝虚弱的笑意瞬间冻结、消散。
一股寒意,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如同冰锥般从他心底最深处猝然刺出!
二十年来,他将她捧在掌心,视若珍宝,何曾舍得动她一指头?
即便是在她幼时最顽劣、犯错的时候,最严厉的惩罚也不过是让她去书房抄写典籍,面壁思过。
是谁?谁竟敢对他司马懿的女子下如此重手?!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了几分,方才因排毒而略见平稳的气息又开始紊乱。
他颤抖着抬起那只未被貂蝉握住的手,指尖带着药浴的湿气与自身的冰凉,极其小心地、近乎触碰易碎琉璃般,轻轻抚上大乔红肿的脸颊。
仅仅是如此轻微的接触,大乔还是下意识地、没能完全控制住地蹙了一下眉,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
那细微的疼痛反应,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司马懿的心窝!
这一巴掌,打得有多重?!
原本就因毒发和虚弱而苍白的面色,此刻更添了几分铁青。
他眸底的风暴在凝聚,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压出来,带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谁干的……?”
那声音里的冰冷与危险,让整个浴室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药桶下的火苗似乎都畏惧地摇曳了一下。
“我……”
大乔心头一慌,下意识想开口解释,想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她太了解义父了,平日里看似冷静淡漠,可一旦触及他在乎的人和事,尤其是她和小乔,那护短的性子发作起来,后果难以预料。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另一个清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认命般坦然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截断了她所有的酝酿。
“主人,”
貂蝉跪坐在浴桶另一边,依旧紧握着司马懿的一只手,她没有躲避,紫宝石般的眼眸迎上他陡然变得锐利骇人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是我……是我打的。”
大乔和小乔同时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向貂蝉。
她们没想到貂蝉会如此直接、如此毫无转圜余地地承认。
大乔更是急得想再次开口。
“不,义父,其实是因为我……”
可司马懿的视线已经完全锁定在貂蝉身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钉在貂蝉那张绝美却此刻写满平静接受的脸庞上。
他眼中翻涌着极度复杂的情绪——震惊、被冒犯的暴怒、深深的不解、还有一丝被信任之人“背叛”般的刺痛……他收养她,给予她庇护和远超仆从的地位,甚至默许了她许多逾越的亲近与关怀,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双手会落在大乔脸上!
他握着桶沿的手(被大乔扶着的那只)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然后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牵扯到银针,带来一阵刺痛,但这生理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怒火。
“长本事了呀……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喑哑,里面翻腾的怒意几乎化为实质,让一旁的小乔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任谁都听得出来,司马懿此刻是真的气急了,那是一种濒临爆发边缘的、冰冷到极致的愤怒。
大乔心焦如焚,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急忙解释。
“义父!真的不怪貂蝉姐姐!是我……是乔儿太没用了!当时您命悬一线,乔儿却因为害怕、因为不敢对真人下针,迟迟无法动手……貂蝉姐姐是情急之下,为了逼我、也是为了救您,才……才打了我的!她不是有意的!您要怪就怪我吧!全是我的错!”
小乔也在一旁带着哭腔帮腔。
“是啊姐夫!当时姐姐的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扎不下去针,眼看您……您的气息越来越弱……我们都快急疯了!是貂蝉姐姐那一巴掌,好像……好像才把姐姐打醒了……后来姐姐才能稳下心来救您的!您别生貂蝉姐姐的气……”
然而,司马懿的怒火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平息。
他紧抿着唇,胸膛依旧起伏不定,那双湛蓝的眸子死死盯着貂蝉,里面风暴未歇。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貂蝉,似乎想斥责什么,想质问什么,但极致的愤怒和尚未完全恢复的体力,让他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只变成一连串压抑的、沉重的气息和模糊的音节。
“你……你……你……你竟敢……”
“义父!求您不要动气了!”
大乔见他气得手指都在哆嗦,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他情绪激动影响排毒,甚至再次引发毒性反扑。
“您刚刚才好一点,千万不能动怒!针还在身上呢!要怪就怪我,全是我的责任!您怎么罚我都行,求您别怪貂蝉姐姐!”
“小姐,小乔……够了。”
貂蝉忽然出声,打断了姐妹俩急切而无用的求情。
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
无论原因为何,无论结果怎样,“殴打大乔”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触碰了司马懿最不可逾越的底线,也彻底违背了他当年收留她时,那句并非命令却重如泰山的嘱托——“照顾好大乔”。
原因?在结果面前,有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看着司马懿因盛怒而显得更加虚弱却依旧凌厉的脸庞,看着他终于脱离了鬼门关,能再次对自己发怒……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反而奇异地落下了。
只要他没事,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貂蝉脸上泪痕未干,却缓缓露出一抹极淡、极温柔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委屈,没有辩解,只有深深的释然与无悔。
她轻轻地将依偎在身边、吓坏了的小乔往旁边揽了揽,让她靠稳桶壁。
然后,在司马懿冰冷愤怒的注视下,在大乔和小乔惊恐的目光中,貂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撑着潮湿的地面,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与浴桶的距离。
“咚!”
一声闷响,她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冷坚硬、还残留着水渍和药渣的地面上。那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额头重重触地,行了一个标准到极致的、旧时奴隶向主人请罪的大礼。
长长的黑色卷发铺散开来,遮住了她的侧脸。
“奴婢貂蝉,”
她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清晰而平稳,却带着一种自我放逐般的决绝。
“以下犯上,殴打了小姐。此乃大逆不道之罪,罪该万死。”
她停顿了一下,再次将头重重磕下,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
“请主人……降罪。”
说完,她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等待最终审判的雕像。那挺直却又卑微的脊背,无言地诉说着她的认罪与甘心领受。
“貂蝉姐姐!”
大乔和小乔几乎同时惊呼出声,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们怎么忍心看貂蝉如此!大乔更是急得就要从桶边站起,伸手想去拉貂蝉起来。
然而,她们的动作被阻止了。
司马懿一直紧握着大乔手腕的那只手,骤然用力,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
同时,他另一只被貂蝉方才握着、此刻已空落的手,也迅速抬起,示意小乔不许动。
“谁都不许去……”
他脸上的怒火似乎因貂蝉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自毁般的请罪仪式而凝滞了一瞬,但眼神依旧深不见底,黑沉得吓人。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蕴藏着风暴的蓝眸,沉沉地看着跪伏在地、姿态卑微到尘埃里的貂蝉,又看了看身边急得泪流满面的大乔和小乔。
浴室里,只剩下药汤微沸的咕嘟声,以及几个人或沉重或急促的呼吸声。
空气再次紧绷起来,比之前等待施救时,更多了一份沉重而压抑的窒息感,仿佛暴风雨前最后那令人心悸的宁静。
命运的丝线,在救赎之后,又骤然拧成了另一个复杂难解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