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一支百余人的骑兵疾驰而来。
当先一将浑身浴血,明光铠上布满了刀劈箭凿的创痕,猩红的披风已被撕裂成缕,在风中狂乱地舞动。纵马奔至近前,这将叫道:“吾主何在?”却非旁人,乃是罗士信。
原来罗士信此前正在城东协助孟让部抵抗陈敬儿等的猛攻,接到李密命令后,立刻率亲兵奋力突围,这才追赶上来。见到李密,他欲下马行礼,被李密一把拦住。李密见他血染征袍,甲胄缝隙里还渗着血丝,声音发颤,问道:“士信,城东情形如何了?”
罗士信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沙哑着声音,答道:“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刘兰成趁着我城北营乱,四部齐攻。高曦、高延霸皆身先士卒,大刀兵如墙而进,臣引骑屡冲,不能溃之,反折损甚多。臣突围时,城东外营已被攻陷三处,这会儿怕是……,怕是全丢了!”他抬手指向管城东边,火光映得半边夜空通红,喊杀声即便隔着数里,仍清晰可闻。
“孟让呢?”李密追问,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罗士信垂首,语气沉重,说道:“臣突围时,孟公尚在其主营坚守,如今情形,不得而知。”
李密扭头,望着城东的大火,默然片刻,强打精神,说道:“卿奋战出围,甚好。管城虽将失陷,然洛口犹有我十万之众,粮秣堆积如山。且从我还回洛口,我与卿等再图复起!”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颇是虚弱,但能听得出来,仍在试图尽力维持着威严。
罗士信的部曲多半折损在城东,突围时,又折损一些,因跟他突围的从骑只存百余。说话功夫,这百余骑俱已赶到,便与李密的从骑混作一处。却这城南,系裴仁基部防区,然这千余随从李密南走的从骑,倒非裴仁基部曲,而是吴黑闼、牛进达两部,亦内军骠骑是也。
吴黑闼、牛进达在前,罗士信与蔡建德等护持李密马边,众人继续南奔。
夜色中,马蹄声与远处的杀声相杂,人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透着惶急。而后边的管城四面,每次回头,都能看见更多火光在黑暗中燃起,令人更胆战心惊。
奔出未及三里,后方再度响起马蹄声与喊声。
李密身上一僵,再次回顾。这次追来的只有十余骑。当先之将乃是程咬金,余者亦皆内卫骠骑,个个衣甲不整,显然也是仓促突围。——程咬金与罗士信不同,他是从城中杀出来的。
前日、昨日、今日白天,程咬金连续出战数场,暂在城北营中休整。
接到令后,他与罗士信一般,亦是紧急追来,只因起身仓促,没能带上多少骑兵。
两下相见,李密因又急问:“义贞,城北情形如何?”
程咬金面色凝重,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和血水,回答说道:“敢禀明公,臣离营时,听得北城外汉军欢呼如雷,或是城北营垒已破。穿城而过,往城南门来时,臣又见西城火光漫天,乱得不成样子。溃卒说,汉军主力,——见得薛万彻的将旗,已从西城门进城了!”
闻听此言,尽管在意料中,李密不觉还是眼前发黑,他闭了闭眼,勉强稳住心神,将方才对罗士信说的话又对程咬金说了一遍:“洛口仓还有兵马,咱们回洛口,总能东山再起!”
程咬金便也护在李密身边,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南疾驰。
天渐渐亮了,寒风刺骨,刮在脸上如刀割。
众人奔行在官道上,时而回望之,管城方向依然烟火弥漫,杀声不绝。往前看,道路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萧瑟地伸向天空,道边地里的庄稼早已荒芜,只有冻硬的土块裸露在外。
就在众人稍松一口气时,忽然前方西、东两面尘头大起,鼓角声骤响,喊杀声震天动地。各有千余骑兵从两侧杀出,截断去路。旌旗招展,正是久在城南游袭的独孤神秀所部!
李密大惊失色,正待调兵迎击,后方也烟尘滚滚,又有千余汉军精骑追杀而至,所打旗号,是萧裕、李君羡、李孟尝、苏定方、张士贵、薛万淑等,俱是李善道帐下骁悍骑将。
但闻得前边、后边,两三千汉骑呼声不断,皆是在大呼:“休走了李密!大王军令,生擒李密者,封侯重赏!”呼声震动四野,惊得远近鸟雀四散飞起,荒野间狐兔奔窜。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李密面色惨白如纸,惶急之下,厉声喝令:“吴黑闼、牛进达,你二人各领三百骑,分迎独孤神秀两部!士信,你……”
“明公!末将愿断后!”罗士信一则年轻,二则十余岁从军,素来只知以武勇立身,冲锋陷阵为先,当此危急时刻,他却是不等李密说完,便自告奋勇地叫道。
“甚好!甚好!”李密瞥了他眼,生怕前边道路被独孤神秀部会合截断,快马加鞭,往前疾冲,远远丢下一句,“卿只需击退来骑,便速速跟上。但得走脱,卿今日之功,我必不相忘!”
罗士信慨然应诺,——唯其应诺之声,李密已然远去,怕是已经听不到了。
随之,他即领本部百余骑兵,调转马头,迎着追兵冲杀回去。
……
与追兵接近,罗士信挟槊叫道:“历城罗士信在此,谁敢与俺一战!”催马挺槊,势不可挡,转眼间便连挑数名汉骑。槊锋过处,鲜血飞溅。追来的汉骑前队,为之辟易。
倒也不是汉骑无有勇将,苏定方诸将,谁个不是勇将?唯罗士信不在他们眼中,他们只求欲擒杀李密,是以当罗士信等逆击到时,苏定方等骑皆未应战,而都是绕开了他,接着前追。
萧裕从后驰到,见得此状,即分派数百骑,向两边展开,以迂回之势,很快就将罗士信及其所带之百余骑包抄,继而远以箭射,近则刀槊并举。箭如雨下,马交槊刺,罗士信所率这百余骑,虽皆李密内卫骠骑,一等精锐,奈何本是逃窜,无甚斗志,又众寡悬殊,登时大乱。
战马悲鸣,骑士纷纷落鞍。
罗士信舞槊拨矢,怒目圆睁,犹自奋力冲杀,再又接连杀伤四五汉骑,然四面皆敌,渐难脱身。萧裕勒马居在旁侧观战,再四下令,调整围歼之阵型,大呼:“擒罗士信者,百金之赏!”
从骑接连倒下,罗士信已是众矢之的,又杀伤四五汉骑。汉骑见他勇悍,便转向兜开,以箭攒射。箭矢愈发密集,罗士信胯下赤龙珠中箭仆倒。他翻身跃起,兜鍪坠地,发髻散乱,独立血泊之中,长槊断折,抽刀在手,犹欲步战,口中大呼:“好男儿战死疆场,无所恨也!”
几个汉骑勇士疾驰而至,两骑分从罗士信左右而过,长槊左右齐出,打掉了他的横刀。再一骑回旋,槊自后突入,洞穿其肩。又两骑正面杀到,槊锋交错,眼看就要取他性命。
“住手!”萧裕急声喝道,“此乃壮士,当献大王定夺其生死,尔等不可杀也!”
两骑闻言急收槊,锋刃距罗士信咽喉寸许而止。便有骑士下马,一拥而上,将罗士信扑倒在地。罗士信既是疲惫,又无兵刃,被数人按住,挣扎不得,终是被擒。他破口大骂:\"鼠辈!若非俺马中箭,尔等岂能近俺身!”然而双臂已被反剪,再也挣脱不开。
萧裕自不会与他的骂声计较,留下部分人马看守罗士信等俘虏,自率主力继续追击。
与此同时,苏定方等人已绕过罗士信部的残兵,追近了李密本队。
李密的后队骑兵奉令抵抗,却如何是苏定方等的对手!苏定方手持长槊,一马当先,连挑数名魏兵,口中大呼:“李密休走!留下首级!”李君羡、薛万淑、李孟尝、张士贵等人紧随其后,个个奋勇,魏骑节节败退,相继落马,血染荒草。
前边独孤神秀部的左右两部骑,也将突破吴黑闼、牛进达等的阻拦,与苏定方等形成夹击。李密的残骑被夹在中间,死伤惨重。吴黑闼、牛进达亦已力竭,只能边战边退。
李密伏在马上,拼命鞭打着坐骑,堪堪从独孤神秀部左右骑即将会合的缝隙中冲过。三面追骑越来越近,杀声不绝,马蹄声仿佛就在耳边。他仓皇回头,见程咬金、蔡建德还跟在身边,便顾不得别的,急声令道:“劳公二人回战,拦住汉军,速护我突围!勿使汉骑近身!”
程咬金、蔡建德无奈,只得返身迎战。
两人各引十余骑,方才转马,恰与苏定方等人迎面相遇。
程咬金、罗士信在守城期间,多次出战,汉军将士多已认识他俩,李君羡等且与程咬金交过手。两下遭遇,便李君羡、薛万淑两骑夹击程咬金,齐呼:“黑厮贼,这次莫不还能走脱?”
这程咬金本无死战之心,招架数合,虚晃一槊,就拨马欲走。不防李孟尝一箭射来,正中坐骑。战马哀鸣倒地,程咬金滚落马下。便薛万淑赶上,一槊刺入他的腹部,拔出再刺时,程咬金大叫:“愿降,愿降!”边上另一人也在叫:“愿降!”乃蔡建德。蔡建德本非骑将,步战或许尚可,骑斗何能是这一干悍将对手?早在程咬金落马前,就被张士贵打下马来。
却虽擒下程咬金、蔡建德,诸将再往前追时,又被李密不断喝令断后的魏骑层层干扰,终是追到将近中午,前边一片林木。穿过林地,已不见李密踪影。
众将勒住战马,望着空空荡荡的官道,俱是懊恼不已。苏定方恨恨地一捶马鞍,怒道:“就差一步!竟让他逃了!”薛万淑也咬牙道:“这李密倒是命大,这般绝境都能脱身!”
须臾,萧裕引骑追到,问知不见了李密,他打眼四望,分遣骑兵,再细细搜索林中,并周边的野间、乡里,可到底是没能找到李密。纵然护从李密南逃的千余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并俘获了罗士信、程咬金等魏军大将,但走脱了李密,终究难称全功,诸将虽是不甘,只能收兵。
……
随李密逃出生天的,仅剩三四骑而已。
他们逃出林中后,没敢走官道,拍马走的乡间小路,靠着枯树、地里半人高的杂草、荆棘等遮掩,侥幸得以逃脱。一路向西南方向鞭马逃窜。李密狼狈不堪,甲上沾满泥污,后虽已无汉骑追兵,带着惊魂未定之色。他的坐骑喘着粗气,口吐白沫,已是力竭。
“明公,得歇歇了,不然马受不了。”一个从骑说道,他左臂负伤,只能用右手控制缰绳。
前方有一条溪水。
李密没心情说话,点了点头。众人下马,牵着马到溪边饮水。李密也俯身掬起一捧溪水,冰冷的溪水浇在脸上,让他稍稍清醒。回顾来路,管城已不可见,荒野寂静,唯有寒风呼啸。
溪水倒影出他憔悴的面容,他不禁回想起数月前,亲提数万精锐北上管城时的盛况。
彼时甲胄鲜明,旌旗蔽空,猛将如云,何等威风!
岂料转瞬之间,短短一夜,落得如此凄惨境地,从者仅剩三四,不由得悲从中来。
一骑忧心问道:“明公,虎牢关已被汉军夺占,若他们得知我军败讯,必在要道设伏,咱们怎生去洛口?”李密强压下心中悲凉,说道:“虎牢不可行也。当择山道间行,以还洛口。”看了看身边这几骑,——此还洛口,尚需他们护从,便打起精神,又说道,“王者不死!今虽兵败,然公等护我得脱,此足见天意犹垂青於我。回到洛口后,我等休养生息,再图进取。”
几骑应诺。
於是众人折向南行,从虎牢关南边的群山中穿行而过。
山路崎岖,历经两日艰难跋涉,出了山谷,远望前边,兴洛仓城已然在望。
见得仓城南边,正杀声四起。李密再度惊疑,勒马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