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总是带着希望。
苦难也总会过去。
幽州河畔,尽管赵人应皇帝令,大规模南下救灾。
可发达的灌溉体系,普及到位的牲畜和赵国曲辕犁,让赵人的农业,上了一个台阶。
男人们走后,农家妇人成了耕种的主力,
她们光着脚,倒腾着牛马,兴高采烈的在田间劳作。
对于如今的生活,妇人很满意。
其实,大部分时候,只要没有人祸。
天灾并不能阻碍这支民族蓬勃发展。
几个农家妇人穿着陈旧带补丁的冬衣,一边驱赶老牛,一边将自家的地翻好。
精耕细作的水浇地,一亩就能活两人。
刘家皇庄的永业田,每户十五亩起步。
也就是说,这些农家其实放到赵人全国来算,已经是富农、小门阶层了。
“菊儿,你看呢,当家的比你还勤快呢?这么早就出来巡查了。”
“哼!那可不是嘛。一个清河农家女,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成了凤凰。”
“就是,清河郡那破破烂烂的穷地方,哪有这种好庄子?听说以后,这里都归她的了,那当然要勤快啊。”
刘家皇庄,
千儿听几个管家说,是贞贵妃治下最好的地方。
它北靠楚源水,东南则是幽州河,内中沟渠密布,连通两河。
潺潺细流绕庄而过,滋润了这片膏腴之地。
沟渠的浑水里,水草顶着春季的寒冷生长,它细嫩的枝条,要提前占领好地方。
孩童们在‘嘎吱嘎吱’的水车旁玩耍,他们是最无忧无虑的一代,生活在物资相对丰富的大赵王朝时期。
赵元始五年,
北方无强敌,突厥、高句丽都已经被武川虎狼灭掉了。
南边的敌人,虽然还在挣扎,但并不能影响赵人欣欣向荣的生活。
千儿今个穿的是一件碎蓝花高领女装,
赵国是一个文化自信和物质自信的时代,
这一点千儿从幽州女子的赵服穿着就能看出来。
虽然外在规格都是长衣束腰,干净利落。
家境优越的小姐、贵妇人们,用的是桑锦、南锦。农家小户则是粗衣粗布。
但女孩子的小心思,让她们可以在内褡上千变万化。
玄文、异兽、佛陀、道经,兰华、桂花、菊花、牡丹,
只要是女孩子喜欢,任何颜色花样,她都能加到自己的衣服上。
千儿曾经远远的看过上官若雪,
对于那种出尘亲切的气质,她极为崇拜,
春风卧晓枝,遥看一株雪。
碧路过孤人,若影长相思。
小千儿也想跟上官贵妃一样,永远锁住别人的目光,
一出现在人群里,就是气质最和善的那个。
“家主,这些农田确定要转种吗?二百多亩,差不多一千四百贯的产出了。”
“种,皇庄几万亩,不差这点地。”千儿居高临下的肯定了此事。
“家主,刘五的婆娘跟几个军户来找过了,她们说今年少男子,田地不好种。希望赋税减少一些。”
这个事情,尽管千儿一眼就看出来了,是这些军户在耍滑头。
这么好的水浇地,又有牛耕,哪里种不好嘛?
只能说这些人不知足,比起过去的落魄。明明已经生活在天堂了,却要得寸进尺。
可在军户问题上,千儿还是谨记母亲的教诲,
除了田亩不能给,其他的该松就松。
“准了吧,叫刘五婆娘打个条子,存入府上,丰年的时候,再还给皇庄。”
这几个月,清河郡来的农家女很开心。
整个刘氏皇庄,被他管的井井有条,
三角河谷地,已经是幽州境内,大名鼎鼎,最好的庄子了。
她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农桑上,很多都是她的强项。
就连皇帝都叫工部来试验田记载,
所有的人都尊重她,这让她很骄傲。
远方,农田里,
几个务农的妇人对她笑的很和谐,见千儿目光投过去,一个个伸手行礼。
谭贫、刘序等小字辈,对千儿执掌皇庄也越来越认可。
最近,她又迷上织布。女孩嘛,自古都爱这些东西。
当然,千儿也不是胡闹,她敏锐的察觉到,这里面利润很高。
开店的事,管家刘序已经跟牙人谈好了,
尚善街,染布坊。那种黄金地段,竟然有一家商铺要回太原,所以刚好空出来一间铺面。
“嗡-嗡-嗡……”
平原辽阔,刘家皇庄,忽然响起了号角声。
黑色金边旗帜,一路连绵,迎风飘扬。
皇庄主路上,郭家将门女,带着五百刘家铁骑,准备好车架后,
见另个一主家还没来,就差了一名少年子弟,踏泥飞溅,去通知农田里的千儿入宫。
入宫?!
千儿猛然一惊,她这才想起了,今个皇后有请,
说是让她好好讲解农桑,让宫里的小皇子、小公主们学习一下。
其实隐隐约约,千儿也明白,
这是皇后在跟贞贵妃示好,听说最近,太子妃又惹大祸了。
虽然有些仓促,好在千儿今日赵装得体。
否则,又会像刚来的时候那样,闹出大笑话,是给定哥哥脸上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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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
幽州。
一切都太繁华了。
明德门前,人潮层层叠叠,操持着天南海北口音的商贩,骂骂咧咧。
刘家队伍,一路所过,皆是望不到边的人群。
帝都城门前,人进去都难,各地形形色色的货运马车,只能前后拥堵着。
不少外地商贾、寒门,哈着白气,耷拉着双手,对着刘氏皇庄这支庞大的队伍,投来崇拜的目光。
一匹马、一套甲胄、一个青壮,足以顶得上他们不少人的家资。
如此马队,如此排场,那应该是赵人的顶级豪族了。
当千儿偶尔掀起檀木马车的窗布,露出容颜时,必然引得路人一阵惊呼。
其实千儿在皇宫也就算是中人之姿,
虽然眼睛漂亮,但大赵国,漂亮的宫娥多的去了。
只是,帝都巍峨的城门下,千余城门兵卒开道,刘家队伍,鲜衣怒马,先行进入。
这种至高无上的尊贵,
让檀木马车里的千儿,好像镀上了一层金光,就似那瑶池里的仙女。
明德门后,是八马而行的神龙大道。
这是三万里赵国最繁盛的街区,一路上,两侧皆是高耸的琼楼。
这里的市坊铺面,装潢大气,代表了赵人极高的购买力。
数以十万计的赵人,如潮水般在各个市坊劳作。
权贵、豪族、商贾、小厮……
波斯女、高丽婢、突厥奴女……
在西来的驼铃声,与热辣的胡琴音中,共同谱写了一曲大赵盛世幽州图。
忽然,千儿余光看见了一个人,
她不禁带着惊讶,仔细寻找却一无所获。
拥挤的人群熙熙攘攘,千儿美眉微皱,心里诧异,可能看错了。
可接下来,千儿总是隐约看见了此人,
但带着疑惑四处观望,却又都是面孔天南地北,衣服形形色色的赵人。
千儿本想寻找,但前方,队伍要过广安门了,得要体面,这会绝对不能停下。
广安门是幽州的内城门,
坐落于皇城前方的内城,只有武川嫡系族人才能进入。
四周是铁甲幽寒的刘家兵马,能追随在主母身边的,都是身手不俗的家族侍卫。
忽然,广安门下,檀木马车即将过内城桥时,
九品武者刘投壶目光一冷,他发现幞头人群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躬着身子,在缓缓靠近马车。
职业习惯,让刘投壶精神紧绷,随时准备动手。
果然,就在最后一刻,那名雄壮的男子猛然暴起,拿出一把手弩,对着千儿的马车就是狂射。
“妖妇,贱种!杀母害父,无情无义的东西,老子这就送你上西天!”
男子只有一次机会。
他看着钢针短箭飞驰而去,直扑那个蓝衣桑锦的女子,
但下一刻,他的脸上闪过绝望,
马车旁,先是几个黑衣奴仆用身体抵挡。
随后,刘投壶一柄长槊,精准的扫落所有羽箭。
刘投壶从力道判断,这是民间用的软筋弩,走江湖还行,军中刺杀,远远不够。
面对这种送上来的功劳,刘投壶可不能让别的混蛋抢先。
当即战马嘶鸣,一槊横出,直取刺客人头。
“慢着!!”
檀木马车后面,两个声音同时阻止,
刘投壶只是家族护卫,当然听主家的,他立刻决定留下活口。
‘噗噗’几声筋骨断裂的闷响后,
刺客膝盖跟右手弯折,躺在地上,不断哀嚎。
广安门前,
因为刺杀,顷刻之间,一片乱象。
大街上,各处赵民如同蚂蚁乱窜,四散而逃。
各种盾阵出现,立刻将郭云儿等重要人物,保护在里面,防止第二波刺杀。
檀木马车几步外,
十几把锋利的长矛,蓄势待发,对准了疼的在地上打滚的刺客,
但凡他有任何动作,必然是身首异处。
谭贫有些惊讶,他只是想留活口,看看背后是谁。
但这会,事情似乎有点怪异,
他发现,主家千儿竟然泪流满面,不顾一切从檀木大车下去了。
她叫开了护卫,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雄壮男子,千儿竟然浑身紧绷,显然无法承受。
“华春哥,你怎么了?快,快,刘序、谭贫,叫郎中救人啊!”
“嘿嘿……嘿嘿嘿!!”锋利的长矛,架在脖子上,但满口鲜血的张华春,却笑的如同恶鬼,
“苏千儿,你这个贱货、畜生!老子瞎了眼,竟然成了你的帮凶。”
“你为了勾搭定皇子,两年穿着华衣务农,真是心机够重啊。”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华春哥。”千儿想上去扶着张华春,可两个贴身丫鬟立刻拉住了她。
“救人,快救他啊。他的血快要流干了。”
此情此景,谭贫无奈,对几个亲族缓缓点头,
除了刘投壶等两个九品外,其他人都撤下了长矛。
马车前,两个丫鬟,满眼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听千儿主家的。
在得到管家刘序的肯定后,她们才急急忙忙通知下人去叫郎中。
内城白石桥前,
面对清河女的仁慈,血泊里的十五岁男儿,却是面目狰狞的狂啸道,
“你演!你还继续演!!”
“你父亲为了让我娶你,编造你母亲遭横祸,让我庇护你一生!哈哈哈,我真蠢呢,我怎么敢跟皇子抢人?”
“清河案你入了皇家的眼,果然得逞了!算你厉害,这些我不怪你。”
“可你为什么要对我们张家赶尽杀绝,赶尽杀绝啊!”
刘序、谭贫是什么人?几万皇庄子弟中的佼佼者。
他们一听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大问题。
几个月前,贞贵妃的贴身女官刘奴儿,带着人马去了清河郡。
清河女的母亲,大概率是刘奴儿弄死的。
因为当时,郭云儿是不准清河女出现的,所以刘奴儿要让千儿嫁给张华春。
但最后发生清河案,反而成全了千儿。
檀木马车前,苏千儿目光呆滞,呼吸困难。
这一瞬间,她仿佛灵魂颤动,不敢置信的望着华春哥。
刘投壶是忠心的,他看了谭管家抹脖子的动作后,毫不犹豫,长剑刺向血泊中的男子。
可让他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刘投壶的剑再不敢刺过去分毫,甚至他要恐惧的控制宝剑,生怕伤到了面前的人。
一双手。
数百精锐赵军前,一双千千玉手,死死的抓住了他的长剑。
鲜血顺着手指,向剑尖滴落,
小小的清河女,爆发了歇斯底里的愤怒,哪怕用命,她也要知道真相。
“华春,你说。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千儿水灵灵的眼睛里,遍布血丝,怒吼着质问华春,
“说啊,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你快说啊!”
“哈哈哈,”本来以为是要报仇雪恨的张华春,忽然崩溃的躺在在血泊里,
这一刻,他哪里还不明白,他被人利用了。
千儿是无辜的。
但这一瞬间,面对纵横天下,铁甲长矛,正义而无敌的精锐赵军,
华春哭了,哭的撕心裂肺。
千儿是无辜的。难道他们家就不是无辜的吗?
“我们都是蝼蚁,他们才是人。”
“我们只是泥巴里的蛆虫,他们……才是高高在上的人!哈哈哈哈。”
帝都幽州。
广安门前。
混乱的赵军护卫,将张华春团团围住。
无数长矛组成的铁刺墙,环绕着这个农家汉子。
忽然,哀莫大于心死的张华春,缓缓举起左手的破弩。
下一瞬间,横行战场的虎狼赵军,没有任何迟疑,将刺客扎成了筛子。
但同一时间,檀木马车前。
刘氏皇庄的主人,身覆黑色桑锦,蓝色碎花高领的苏千儿。
一声尖锐的哀嚎,晕倒在了广安门前的血泊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