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收殓完磨坊的麸粉时,夏至的梅雨已在染坊的石缸上结出靛青的霉斑。她正用桐油擦拭裂磨斧,斧面突然映出翻涌的染影,像无数匹染坏的绸缎在缸里浮沉。灵异局的紧急通讯带着染棒搅动染料的“咕嘟”声切入,听筒里是水乡守坊人老染的声音,混着雨水敲打青石板的脆响,湿冷得像泡在染液里:
“林小姐……老染坊出事了……染缸里的靛蓝自己冒泡泡,月光照在染液上会映出人影,影里的人浑身发蓝……昨天来收布的商贩,今天被发现漂在染缸边,身子软得像泡烂的棉布,皮肤蓝得发紫,指甲缝里嵌着染渣,手里攥着半匹蓝印花布,布里裹着根头发……”
林琋指尖在斧面一抹,染影瞬间碎成靛粒。染坊、活缸、蓝人、染影……这些元素让她想起《织染异闻》中记载的“噬色坊”邪术——以染工的骸骨碾碎混进染料,以生人精血调靛蓝,将染坊化作吞噬生魂的色狱,被诡色缠上的人会被慢慢“浸染”成染渣,成为滋养染料的“色引”。
“染伯,坊里有没有断柄的染棒?或是记着染方的石碑?”她一边问,一边将“破色符”和“裂染刀”塞进背包。破色符是以石灰水混合朱砂绘制,专克阴邪凝结的活染;裂染刀则是用百年染缸的青石雕琢混合陨铁锻造,能劈开被怨气浸染的色层。
“有……有根断了竹柄的枣木染棒,棒头嵌在染缸底,蓝得发黑……石碑倒在晾布架旁,碑上刻着‘民国二十三年,青蓝坊’,背面用靛蓝写着个‘溺’字,干了之后泛着青紫色,像块淤青……”老染的声音突然发紧,背景里传来清晰的布匹拖动声,“哗啦……哗啦……染坊深处又开始了,像是有布在自己往染缸里跳,可那批坯布早就收进库房了……”
听筒里的布声带着丝绸的滑腻,每一声都让人心头发麻,仿佛有无数根染线在往骨缝里缠。林琋迅速掐了个去秽诀,沉声道:“别碰缸边的蓝布!那是‘勾魂染’,沾在身上会被拖进染缸!”
挂了电话,林琋驱车冲进梅雨。江南的水乡被雨雾裹得朦胧,老染坊藏在三孔桥边的河湾里,青砖黛瓦的院墙爬满爬墙虎,叶子被染液浸成暗紫色,像无数只发紫的手掌。坊门的木板被靛蓝浸透,木纹里渗出的染液在门槛积成小水洼,洼里的倒影扭曲变形,像张哭丧的脸。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浓烈的靛蓝味混合着腐布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七口染缸并排而立,缸里的靛蓝正在缓慢沸腾,表面浮着层青紫色的泡沫,泡沫破裂时溅出的染液落在青石板上,瞬间烧出细小的坑。晾布架上的蓝印花布无风自动,布上的白花纹在阴光下渐渐变成人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的白圈。
“林小姐!”老染从账房的窗后探出头,他的粗布褂子袖口沾着靛蓝,腕骨处有圈青紫色的勒痕,痕里嵌着细小的布丝,“您看染缸边的脚印……”
染缸周围的青石板上,一串脚印朝着最大的那口染缸延伸,脚印边缘泛着青蓝色,每一步的压力都在石板上沁出细密的蓝纹,像极了蓝印花布的冰裂纹。靠近缸沿的地方,脚印突然消失,石板上鼓起个拳头大的包,包上盖着片染坏的布头,上面的蓝纹弯成了挣扎的形状。
“是‘染煞’。”林琋取出阴气探测仪,仪器刚靠近染缸,屏幕就被靛蓝色的雪花覆盖,数值突破临界点后结了层蓝霜。她开启灵力感知,一股比磨坊更阴湿的寒气从缸底渗出来,带着靛蓝的苦涩和腐布的霉味,每一缕阴气都缠着细如发丝的蓝线,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这染坊当年肯定出过染工的惨案。”她指着最大那口染缸的缸沿,裂缝里嵌着暗红色的结晶,是染透的血蓝,“民国二十三年那会儿,染坊老板为了独占‘雨过天青’的秘方,把掌案染师锁在染房,用滚烫的染液浇他的手,逼他交出配方,最后把人扔进染缸,说要用他的骨头当‘色骨’,染出永不褪色的布,尸骨在染液里泡成了蓝骨,怨气顺着染脉蔓延成这邪物。”
话音未落,最大那口染缸突然“哐当”一声巨响,缸底的染渣翻涌上来,无数匹蓝印花布从缸里飞出来,在空中展开成扇形,每片布角都滴着靛蓝色的液珠,像无数只展开翅膀的蓝蝴蝶,朝着最近的老染扑来。
“破色符!”林琋迅速甩出十六张符纸,符纸在空中化作金色的火焰,火焰掠过之处,蓝布瞬间褪色,变成灰白的坯布,落在石板上化作飞灰。但染缸里的靛蓝突然掀起巨浪,浪尖凝成一条青色的巨蟒,蟒鳞是无数片碎布,反射着坊顶破窗透进的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老染突然指着染缸中央的浮布,声音抖得不成调:“那……那是收布的商贩!”
染液表面,一个穿着绸衫的身影正被蓝布紧紧缠在缸里,他的肩膀以下已经没入靛蓝,露出的脖颈上布满青紫色的血管,像染坏的布纹。他的手指在染液里胡乱抓挠,每次划动,水面就浮出个模糊的人脸,正是他自己的模样,而他本人的脸上,靛蓝正从额头往下蔓延,已经盖住了双眼,眼窝处的蓝液在缓慢流动,像在流泪。
“他的三魂七魄正在被染液吸走。”林琋握紧裂染刀,刀身注入灵力后泛着淡金色的光,“最大那口染缸的缸底是染煞的本体,掌案染师的骸骨就沉在那里,被百年染液浸成了‘色核’。”
踩着湿滑的青石板靠近染缸的瞬间,一股刺鼻的染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石灰与铁盐的气息,让人喉咙发紧。两侧的染架上,挂着的蓝布突然绷直,像无数条绞刑的绳索,布上的白花纹活了过来,变成无数只白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靠近的人。缸底传来“咕嘟”的闷响,像是有人在底下搅动染液,每搅一下,缸里的靛蓝就变色一分,从靛青到茄紫,再到墨黑,循环往复。
“民国二十三年,八月十五。”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缸底传来,像染棒搅动碎布,“老板说我私藏雨过天青的配方,把我绑在染架上,用加了铁盐的染液浇我的眼睛,逼我画色卡……最后一口气时,我摸到的是自己被染瞎的眼珠,还有学徒偷偷塞给我的半块蜡染花布——那孩子说,师傅,我知道你没藏……”
随着声音响起,七口染缸同时炸开,无数道蓝线从缸里射出来,线的末端长着细小的钩子,像无数只手在抓挠空气。染液里浮出无数个模糊的人影,都是穿着粗布短褂的染工,他们的脸上都蒙着蓝布,布上的白花纹是扭曲的五官,手里举着各种染具——染棒、绞架、晒布竿,朝着林琋的方向围过来。
“这些是被害死的染工,怨气附在染液里,成了染煞的傀儡。”林琋一边后退,一边甩出破色符,符纸在人影间炸开,金色的火焰烧得蓝线滋滋作响,冒出的黑烟里,隐约能看到无数副骨架在染液里浮沉。
染坊中央的晾布架突然倒塌,架上的蓝布全部落下,盖向染缸里的商贩,林琋迅速甩出裂染刀,刀光斩断落布,断布在空中化作无数只蓝蝶,蝶翅上的白花纹是求救的眼睛。
老染突然惨叫一声,他手腕上的紫痕正在扩大,皮肤变得像蓝布一样僵硬,上面开始浮现出白色的花纹,像用石灰画的符咒。“染……染液在吃我……”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往染缸倾斜,像被无形的线牵引。
林琋冲过去,将一张破色符拍在他的手腕上。符纸燃烧的瞬间,蓝纹的蔓延停滞了,但老染的半边手臂已经变成靛蓝色,像块浸透染液的木头。她这才注意到,最大那口染缸的缸底在发光,一个巨大的“蓝人”从靛浪中站起,他的身体由无数匹蓝布和染渣组成,胸口插着根锈染棒,棒上缠着半截学徒的蓝布衫,衫角露出颗小小的布纽扣,上面绣着朵白梅。
“又来新的‘色料’了。”染煞的声音像染缸破裂,尖锐而冰冷,“这染坊需要新鲜的魂魄,才能染出真正的‘雨过天青’。”
他猛地抬起手臂,无数根蓝线从染缸里钻出来,像毒蛇般朝着林琋的脚踝缠来。蓝线带着股强大的吸力,沿途的染液都被吸了过去,变得越来越粗,线上的小钩闪着寒光,钩尖凝结着黑色的染渣,显然带着剧毒。
“破色符对他没用!”林琋迅速将灵力注入裂染刀,刀身的金光几乎要刺破染坊的阴寒,“他已经和整个染坊的染液融为一体,是这座坊的‘坊灵’!”
她挥刀砍向染煞,刀光接触蓝身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染煞的身体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骨骼,而是团黑色的染泥,泥里裹着无数块碎骨,每块骨头上都缠着蓝线,像在贪婪地吸收色气。
“民国二十六年,那个老板被染工的徒弟们捆在染缸里,活活泡成了蓝尸,和他藏的染料一起倒进了运河,尸身被鱼啃得只剩骨头,染坊也被烧了半座。”林琋的声音穿透染液的沸腾声,“当年给你塞布的学徒,后来成了苏杭最大的染坊老板,他复原了‘雨过天青’的配方,每匹布上都绣着你的名字,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真正的好染,是有风骨的染。”
她从背包里取出个锦盒,是从丝绸博物馆借的,里面放着块雨过天青的染样,布角绣着“徒 阿梅 敬制”,花纹与染煞衣衫上的白梅一模一样。染样刚靠近染煞,他身上的蓝布突然褪色,露出底下的黑色染泥,泥中,无数张染工的脸朝着染煞嘶吼,伸出手撕扯着他的“身体”。
“他们恨的不是染液,是背信弃义的黑心。”林琋将锦盒举过头顶,染样在灵力催动下发出柔和的白光,“当年有个染工学徒活了下来,他说真正的好布,该带着染工的温度,而不是浸着血的冷。”
染煞的身影在白光中剧烈扭曲,身上的蓝线化作清水,流回染缸。他的蓝人脸开始融化,露出底下一张普通染工的脸——正是当年被浇染液的掌案师傅,他看着染样上的白梅,空洞的眼眶里流下两行清水,滴落在染泥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阿梅……她没忘了手艺人的本分……”染工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与那些蓝人影子重合在一起。随着他们的消散,染坊里的染液迅速褪去颜色,变成普通的清水,青石板上的蓝纹退去,露出青灰色的石头,倒塌的晾布架重新立起,架上的蓝布恢复了平静,白花纹也变回了普通的图案。
林琋帮着老染将商贩从染缸里拉出来时,他身上的靛蓝正在慢慢消退,露出底下的绸衫,只是皮肤依旧苍白,像长时间缺氧。老染手腕上的紫痕也开始消退,露出底下正常的肤色,只是留下些浅浅的蓝斑,像染液溅过的印记。
离开染坊时,雨已经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水乡的河道镀上了一层银辉。几个年轻的染工正在坊前晾晒新染的蓝印花布,布料在风中飘动,像无数面蓝色的旗帜,再也没有一丝阴邪的戾气。
“林小姐,这染坊……”老染望着重新亮起灯的染房,眼神里带着敬畏。
“让它继续开着吧。”林琋将裂染刀收好,“等什么时候这里的染液能映出清澈的人影,就说明他们真的放下了。”
驱车穿过水乡的石板路,车灯照亮的河面上,乌篷船划过水面,船头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像无数颗温暖的星辰。林琋知道,老染坊的故事结束了,但江南的水网里,或许还有更多这样的染煞——它们凝固在执念,消散于色光,等待着被人用匠心焐热,被人温柔地洗去那层覆盖了太久的靛蓝。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东北一座废弃的林场,每到雪夜,伐木锯会自己转动,树干里会渗出红色的液汁,接触过树干的人,皮肤会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树瘤,嵌在树干里……”
林琋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林场的雪地上立着排扭曲的树干,树干上的树瘤像一张张痛苦的脸,树皮的裂纹里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骨头渣,树洞里积着暗红色的液汁,像两团凝固的血。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破色符,符纸的凉意让人心安——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染缸里的靛蓝,看似浓艳刺目,实则只缺一盆能洗去怨怼的清水。
车窗外的水乡在夜色里泛着墨蓝,像铺了层融化的靛蓝。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东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染坊越来越远,像座沉默的色碑,坊前的月光在河面上闪烁,像片永不褪色的银波。而她的旅程,还在继续,在时光的长河里,漂洗那些被遗忘的温度与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