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月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便越过了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胡九九,牢牢锁定了她身后那个看似普通的女子。
虽然小炤已极力收敛气息,变化了容貌,但那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纯净而古老的天狐本源,对于同属狐族且修为高深的绯月而言,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虫一般,光芒虽小却引人注目。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极其矛盾,让她感到熟悉而又陌生,亲近却又隐隐排斥,甚至带着一丝威压感的奇特气息。
“你是谁?”绯月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慵懒与戏谑,变得清晰,冰冷,带着严苛的审问意味。这问话显然是直接冲着小炤而发。
胡九九却会错了意,见绯月目光扫过自己这边,还以为问的是自己,顿时受宠若惊,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回禀……回禀仙子,小的名叫胡九九,是……是这万妖城里的……”
“闭嘴,没问你。”绯月看都没看她一眼,声音如同冰锥,直接打断了胡九九的话。
胡九九一愣,立刻明白了绯月问的是她身后的胡小刀(小炤)。果然,等级天然的优势在这一刻又凸显了它的重要性。自己这般卑微摇尾乞怜,匍匐乞收,还是抵不过一言不发站着不动的胡小刀引人注意。
一股强烈的不甘油然而生,她那被压抑太久,对改变命运的极度渴望,混合着刚才目睹绯月强大手段而产生的恐惧与畸形的崇拜,让她在极度的压力下,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像是没听到绯月的警告,或者说听到了却无法控制自己,九九嘴唇哆嗦着,用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执拗的声音,不管不顾地继续哀求:“仙……仙子!求求你,收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我吃得很少,我……我修炼也很刻苦的,只要……只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在青丘,哪怕是做最卑贱的仆役……求你了。看在……看在我们都是狐族的份上……”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却将那种孤注一掷的恳求表达得淋漓尽致。这在她看来是要拼命抓住最后的机会,但在绯月眼中,却是红果果的忤逆和聒噪……而已。
绯月仙子的眉头彻底蹙了起来。她原本只是觉得这只小杂狐碍眼,如同嗡嗡叫的苍蝇,随手驱赶便是。
但现在,这苍蝇非但不走,反而变本加厉地纠缠上来,挑战她的耐心和威严。尤其是那句“看在我们都是狐族的份上”,更是触动了她的某种不快——区区杂狐,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小炤的心倏然一紧——她看得分明,绯月那原本只是淡漠的眼神,在胡九九这番不知死活的继续哀求下,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一抹清晰的厌恶和杀意如同实质般在她眼底凝聚。
绯月垂在身侧的纤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指尖似有若无地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粉色光华——那是杀招将出的前兆。
虽然这只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不知轻重死活的底层杂狐少女,虽然站出来极有可能打破原有的计划,虽然……虽然可以有一千个理由可以不管,但小炤跟随洪浩已久,耳濡目染,她知晓这种情况下哥哥会怎么做。
最底层的杂狐和最高层的天狐,生命都是一样珍贵。
不能再等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炤猛地向前一步,看似急切地挡在了胡九九与绯月之间,将胡九九与绯月隔断。
她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惶恐和急切,抢着说道:“仙子息怒。我这妹妹年少无知见识浅薄,今日得见仙子绝世容颜,激动得失了分寸,言语无状,冲撞了仙子……小妖胡小刀代她向仙子赔罪,万望仙子大人大量,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她这番举动,在旁人看来,完全就是小炤也想在绯月面前表现,甚至不惜打断同伴,抢着认错,以求给绯月留下一个识大体的印象,好为自己争取机会。
果然,被挡在身后的胡九九先是一愣,看着小炤的背影,眼中瞬间充满了错愕,委屈和一丝被背叛的愤怒——小刀姐她……她竟然拦着我。她也要抢这个机会。
绯月仙子指尖那缕微不可察的杀意光华悄然散去,她静静望着站出来的小炤。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胡九九那不知死活的纠缠让她厌烦,而眼前这个看似普通,气息微弱的狐女,却给她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琉璃看灯,光影朦胧,却又能感受到其后蕴含的,绝非寻常的光亮。
说直白一点,她并不能将小炤一眼看透。
“呃……”绯月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小炤,“你叫胡小刀?倒是比那不懂规矩的强上些许,懂得审时度势,把握分寸。”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天然的柔媚,却透着一股意味深长的韵味:“本仙子观你……有些特别。虽气息不显,但这份沉稳,倒不似寻常山野散狐,殊为难得。你从何处来?”
小炤知晓绯月已经起了疑心。她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垂眸答道:“回禀仙子,小妖自幼随长辈在山中清修,年前才侥幸化得人形。才奉长辈之命入世历练,初至万妖城还没几日,见识浅薄,让仙子见笑了。”
绯月美眸流转,似笑非笑道:“山中清修?难怪……有几分不同。”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却又隐含试探的口气,“万妖城鱼龙混杂,非清修之地。我青丘乃天下狐族圣地,灵气充盈,法度森严,正是我辈狐族最佳的修行之所。你既已入世,何不随本仙子前往青丘?以你的资质,或许能得一份缘法,强过在此蹉跎。”
既然一时间看不透,那就带回去慢慢看,日子久了总能看出些端倪。
这话如同惊雷,在小炤耳边炸响。
最担心的果然来了——青丘是狐族圣地,对方以邀请修行之名相召,于情于理,身为狐族都难以断然拒绝,否则立刻就会引来怀疑。
而且,这邀请本身,就是最直接的试探——去,还是不去?
电光火石之间,小炤脑中急转,已权衡利弊。断然拒绝,必引猜忌,甚至可能当场翻脸。顺势答应,虽是深入虎穴,却也正合了她探查青丘的本意,可谓险中求机。
只是太过仓促,哥哥和大家都不知她去向,恐会着急忙慌四下寻她。不过绯月瞬间灭杀驴妖的事情,这么多妖族瞧见,必将津津乐道,在城中传开,凭借大家智慧,不难推出绯月带走之人便是她。
想到此处,她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惶恐,微微抬头,带着激动和震惊的口吻道:“仙子……你是讲……青丘?小妖……小妖何德何能,竟得仙子青睐……”
“本仙子瞧你顺眼,给你这份机缘,你只需回答,愿,还是不愿?”绯月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小炤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郑重行礼:“蒙仙子不弃,小妖……感激不尽,愿随仙子前往青丘,聆听教诲。” 她答应了,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就在这时,被晾在一旁的胡九九,从最初的惊吓和错愕中反应过来,听到了这番对话,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度渴望的光芒。
机会,天大的机会,小刀姐被青丘贵人看中了。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冲上前几步,跪倒在地,朝着绯月和小炤的方向连连磕头,声音凄切:“仙子,小刀姐,带……带我一起吧。”
“求求你们,我愿意做牛做马,让我也跟着去青丘吧。小刀姐,我们是好姐妹,你帮我说句话啊。”
她满眼哀求之色望向小炤,在她看来,小炤只要顺口提一句,这位看起来很好说话的仙子或许就会答应。
她的修为全然不知方才凶险——若不是小炤上前挡住引了注意,她此刻早就被绯月灭杀,香消玉殒,魂飞魄散。
却不料绯月听了九九的苦苦哀求,带着玩味望向小炤,悠悠开口:“瞧你面子,你若想要带你这个妹妹同去,我也应你……怎样?”
小炤的心猛地一揪。她看着胡九九那卑微乞求的模样,心中充满了不忍。
但她更清楚,青丘绝非善地。胡九九这点微末道行和小心思,在那里恐怕活不过三天。带她去,不是帮她,反而是害了她,更会因她而平添无数变数,可能连自己的任务都会彻底失败。
在胡九九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小炤硬起心肠,移开了视线,并未向绯月开口。她不能。
绯月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过胡九九,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粒尘埃。她对小炤微微颔首:“既如此,走吧。”
说罢,衣袖轻拂,一道柔和的粉色光华卷住小炤。小炤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满脸难以置信和渐渐化为绝望的胡九九,心中暗叹一声,任由光华裹挟,随着绯月主仆几人化作流光,瞬息间消失在天际尽头。
流光消逝,众人如梦初醒,叽叽喳喳议论纷纷,街道恢复喧嚣。
只有胡九九,还呆呆地跪在原地,望着小炤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期盼一点点碎裂,最终化为浓烈的怨恨和扭曲。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胡小刀……你……你好狠的心……自己飞上高枝……就……就把我像破鞋一样扔掉……”
她低声呢喃,眼中充满了被背叛,被抛弃的疯狂,“我记住了……我记住你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神变得空洞而偏执,踉跄着消失在人群之中。
……
这一切的发生,尽数落入了不远处酒楼二楼临街窗口的一双锐利眼眸中。
原来夙夜与众人分开后,便径直来到了城南。她性子豪爽直接,觉得酒馆赌坊这些地方最适合打探消息,便寻了家看起来最热闹的酒楼,在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烈酒,几碟下酒菜,看似自斟自饮,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原本是想听听有没有关于青丘或者近期陌生面孔的闲言碎语,却没想到,恰好目睹了绯月仙子以魅惑之术瞬杀驴妖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好厉害的狐媚子。”夙夜心中暗凛,下意识地握紧了桌上的酒杯。她能感觉到那绯月修为深不可测,手段更是诡异狠辣。
紧接着,她便看到胡九九不知死活地站出来,然后又看到小炤上前解围。当绯月将目光锁定小炤,并发出邀请时,夙夜的心中也是一紧。
她深知小炤如今已是九尾天狐,修为绝不在那绯月之下,但小炤既然没有出手,选择隐忍并顺势答应前往青丘,必然有其深意。
她只能按捺住性子,在楼上紧张注视着事态发展,直到流光彻底消失于西方。
夙夜这才结了酒钱,快步赶回熊罴客栈。
客栈内,只有洪浩轻尘二人,谢籍与林潇还未回来。
“老弟,出事了。”夙夜顾不上喘气,直接对洪浩说道,“小炤妹子……被青丘的人带走了。”
“什么!”洪浩霍然起身,脸色骤变。
“你莫要着急忙慌……”夙夜赶紧将事情经过又讲了一回,最后道:“老娘推断她是自愿前往打探消息,我们眼下,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轻尘也道:“师兄无须过于担心,我看小炤自方壶机缘后,不管是修为功法,还是行止脾性都与之前大为不同,自保决计没有问题。”
洪浩情知她们讲的都是实情,但关心则乱,仍是难掩担忧,“只是青丘龙潭虎穴,她孤身一人……唉。”
“好了好了,老弟你这般婆婆妈妈却不爽利。”夙夜大手一挥,指着桌上大招道:“这小家伙与小炤有瓜葛感应,它都无事,你慌个甚?”
原来这回出门,小炤并未带大招一起,只因它模样奇特,引人注目,不符低调行事初衷,故而留在客栈由轻尘看护。
果然,大招听见夙夜唤它名字,懒洋洋抬头望一眼,又缩回去继续瞌睡。
洪浩这才冷静下来,脑壳重新开始转动。
“听大姐你讲这个带走小炤的女子衣着样貌……应该与我在宫殿撞见的狐族女子是同一人。”洪浩回想道:“此女名叫绯月,是狐族紧要人物的女儿,而那个紧要人物……我推测十有七八便是那尊大妖。”
洪浩也将自己所遇简单讲述了一回。
“听你这么讲,这大妖还懂占卜?”夙夜惊奇道:“已经知晓我们要来?”
“按那绯月讲的,的确是如此……”洪浩沉吟道,“只不过应该是笼统模糊的大致知晓,并不十分清晰……至少不知晓我们已经入城。”
不然也不会还叫那个向长老封闭城门,岂不是多此一举?
几人正讨论间,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谢籍和林潇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
“小师叔,我们回来了。”谢籍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得意,“这一趟可没白跑,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林潇也抿嘴轻笑,补充道:“确实,城南那边三教九流汇聚,只要方法得当,还是能套出不少真东西的。”
洪浩见他们神色,心中稍安,连忙问道:“哦?快说说,都打听到了什么?”
“首先,这万妖城的势力分布,我们摸清了个大概。除了表面上的城主府,背后还有几个大的妖族家族暗中较劲,这些家族中有不少千年万年的老不死……”
夙夜脑回路最是直接,撇嘴道:“这些家族狗咬狗的事情,跟我们有何相干?”
谢籍哭笑不得:“姑姑,青丘大妖崛起,不过是这十数年的事情,在此之前,青丘并无这般森严划界……”
“那又怎样?”
“哎呀姑姑,呃……有没有可能,这些老不死中,之前有去过青丘,知晓均墟,或者知晓五根巨柱的?”
夙夜不再言语,她突然觉得自己若和这小子比脑子,恐怕自己被这小子卖掉说不得还会帮忙数银子。
“其次,关于狐族,”谢籍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看向洪浩和夙夜,“我们从一个上了年纪的狐族老商贩那里,软磨硬泡问出了狐族内部的等级划分。”
“据那老狐妖讲,狐族等级森严,主要看血脉和尾巴。最底层的是杂狐或草狐,就像咱们在街上常见的那些,化形不全,血脉斑驳。往上则是灵狐,血脉较为纯净,是青丘的主要居民。再之上是玄狐,据说毛色带幽光,在族内已有一定地位。而地狐则是真正的贵族,血脉古老,法力高强。至于最顶层的……”
他压低声音,“被称为天狐,乃是传说中的存在,九尾通天,是狐族圣祖,据说青丘深处那位就是渡过雷劫的九尾天狐。”
“小师叔,”谢籍意味深长,“小炤姑姑……也是九尾天狐。”
洪浩见他模样,摇摇头道:“我知你想讲什么,我之前也有过猜想,但……恐怕不是。”
“为何?”
“我瞧见过一个叫绯月的狐族女子,她极有可能便是九尾天狐的女儿。”
洪浩便将之前事情连同夙夜所讲,都给谢籍讲了。
谢籍听完,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小师叔,根据你们刚才所讲,还有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我有个想法——眼下最重要最紧迫的事情,恐怕不是急着想办法联系小炤姐,而是要先找到一个人。”
“谁?”洪浩问道。
“胡九九。”谢籍语气肯定,“就是那个跟小炤姐在一起,最后被撇下的杂狐少女。”
“她是小炤姐被带走前最后接触的人,可能听到或看到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