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靖川的声音在陷入短暂死寂的正堂中回荡,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颗冷水,激得众人一个激灵。
何郡守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侯靖川。
那目光中既有被点醒的震动,也有作为一郡之长面临艰难抉择的挣扎与痛苦。
他何尝不知侯靖川所言极是?
突厥人凶残狡猾,既然能雷霆般攻破延丰县,抢掠了足够的物资,下一步极有可能就是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像梳子一样扫荡周边防御薄弱的乡镇!
那些地方,同样有他治下的子民,有来不及运走的粮食!
“坚壁清野……”吴郡守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拳头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
这意味着要主动放弃大片土地,意味着要亲手下令焚毁可能资敌的粮草、填埋水井,意味着要驱赶无数百姓背井离乡,涌入相对安全的城池或向南逃亡。
这其中的艰难、引发的恐慌和可能造成的额外损失,足以让任何一位有责任心的官员心如刀绞。
“大人!侯郡丞所言甚是!” 负责军务的刘都尉抱拳上前,甲叶铿锵。
他的脸色同样铁青,但眼神更为锐利,“末将以为,突厥铁骑携大胜之威,其兵锋下一步必是周边富庶乡镇!”
“若我等只知固守郡城,无异于画地为牢,将北面诸镇百姓和物资拱手让与豺狼!”
“坚壁清野,虽痛彻心扉,却是断敌资粮、保全大多数人性命的唯一良策!请大人速断!”
“可……可是大人,” 管理钱粮的仓曹掾江大人颤声开口。
他脸色苍白,带着文官特有的审慎与忧虑,“刘都尉、侯大人所言虽有理,但……但施行起来,千难万难啊!”
“如今风雪未歇,道路阻塞,百姓拖家带口,一日能行几里?”
“一旦‘坚壁清野’的命令传开,突厥人尚未见到,恐怕我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恐慌蔓延,踩踏、争道、冻饿而死者恐不在少数!此其一。”
“其二,仓促之间,如何组织疏散?粮草如何转运?数以千计的百姓安置于何处?郡城仓促间如何接纳?若安置不当,引发疫病或民变,又当如何?”
现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让刚刚升起一丝决断的吴郡守再次陷入两难。
他知道属官说的都是实情,坚壁清野是一把双刃剑,操作不当,造成的损失可能不比突厥人劫掠小。
侯靖川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刻必须有人站出来,拿出更具体的方案。
他再次开口,声音沉稳,条理清晰,试图将众人的思绪从悲愤和恐慌拉回到解决问题的轨道上:
“吴大人,诸位同僚,下官明白其中艰难。然,两害相权取其轻!”
“其一,示警必须立刻进行!可动用所有驿站快马,并派出军中轻骑,分赴北面各镇、乡、堡。”
“令当地官吏、乡绅即刻组织百姓撤离,方向以郡城及南面几个有城墙庇护的大镇为主。”
“告知他们突厥破延丰之惨状,无需夸大,事实足以警醒!”
“其二,疏散需有章法!可令各镇划定集结地点,由当地差役、乡兵维持秩序,老弱妇孺优先,青壮负责携裹必要口粮、御寒之物。”
“同时,组织人手,对无法带走的存粮、草料,进行……销毁。”
说到“销毁”二字时,侯靖川的声音也难免一丝滞涩,但他知道这是必须的代价。
“其三,郡城及沿途大镇,需立刻设立安置点,筹备粥棚、寻找闲置房屋、征集御寒物资,准备接纳流离失所的百姓!”
“此事关乎民心稳定,绝不可乱!”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吴郡守身上:“大人,时间紧迫,每拖延一刻,北面的百姓便多一分危险!请大人速速决断!”
侯靖川这一番话,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座灯塔。
虽然前路依然艰难险阻,但至少有了一个清晰、可执行的行动方向。
何郡守看着侯靖川那沉稳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堂下众属官。
终于猛地一跺脚,脸上闪过决绝之色:“就依侯郡丞之言!立刻照此办理!所有责任,由本官一力承担!”
他迅速点将分派任务,一道道命令如同雪片般从郡守府发出。
整个淮江郡的战争机器,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混乱后,开始围绕着“固守”与“疏散”这两个核心,艰难而迅速地运转起来。
侯岳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在危急关头展现出的冷静、决断与担当。
看着那些原本惊慌的属官在得到明确指令后渐渐安定下来并投入行动,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似乎也平复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以及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战争,不再是书本上的遥远词汇,它带来了毁灭与死亡,但也催生着责任与行动。
他握紧了拳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是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了。
整个淮江郡城瞬间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大部分人都认为,突厥人既然有能力并且敢于攻破一座县城。
那么防御更强、囤积了更多赈灾粮草的郡城,很可能就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侯靖川看着窗外匆忙调动的兵士和惶惶不安的民众,心情沉重到了极点。
天灾未平,人祸又至,而且来势如此凶猛。
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儿子,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在北方遥远的草原上,阿史那·阿尔普·博里可汗站在金顶王帐外。
望着南方,天空中好似隐约出现了红光,仿若大乾边境城镇的灯火在他眼中的倒影。
“羊死光了,狼,就该吃人!”
可汗低声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意。
“待来年草原返青之时,就是铁蹄踏破中原之日。”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他的面庞,却冻结不了他眼中燃烧的野心之火。
这场劫掠,既是为了让自己部落熬过这场危机,也是未来全面战争的一场预演。
狼群想要永远不饿肚子,那便住在羊圈里好了!
而远在青田县的顾洲远,尚不知北疆的风雪之中,一场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危机正在上演。
而他的兄弟跟其父亲兄弟,已身处这场风暴的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