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内,烛火摇曳。
赵云澜独坐于书案前,面前铺开的宣纸洁白如雪,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提起御笔,蘸饱了墨,笔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久久未能落下。
这封信,该如何写,才能既表明母后的危殆,又不显得是朝廷的逼迫?
该如何措辞,才能触动那个心思难测、自由不羁的人。
让他愿意为了这一线渺茫的希望,奔赴这场吉凶未卜的京城之行?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正将最在意的人,推向命运的赌桌。
而赌注,是母亲的命,是顾洲远的安危,也是她自己那颗悬在半空、无所依归的心。
她只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该如何称呼他?
顾公子?顾县子?还是……如闺中密友苏汐月那般唤他远哥?
自己在皇兄面前夸下海口,此时竟发现顾洲远与自己,好似关系很是普通。
她隐匿身份在大同村教书,与顾洲远相识。
她欣赏他的才华,折服于他那些天马行空却又切实有效的奇思妙想,更心动于他看似随性不羁,实则重情重义、守护一方的担当。
可他呢?
他待她与待苏汐月、待春梅、待其他女子似乎并无不同。
温和有礼,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或许早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份不凡,或许感受到了她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但他从未点破,更从未回应。
他就像一阵自由的风,看得见,感觉得到,却谁也抓不住。
可自己竟然大言不惭地想要凭一封信,便将翱翔天际的苍鹰给引至鸟笼之中。
她真是一个自私又自大的女子啊!
可皇兄已然想要使用强硬手段将顾洲远给带回京城。
事已至此,再难有挽回的余地。
踌躇良久。
最终,她落笔,写下了最不带身份隔阂的称呼:
“顾公子洲远亲启:”
写下这几个字,她停顿了许久,才继续写道:
“京城一别,倏忽经年。”
“闻公子于大同村励精图治,百姓安居,物阜民丰,澜心甚慰。”
“亦常忆及昔日村中学堂,稚子书声,与公子挑灯对弈、煮茶论道之景,恍如昨日。”
她的笔迹起初有些滞涩,带着大家闺秀的端庄。
但随着回忆涌上心头,笔锋渐渐流畅,也多了几分真情流露。
“然此番修书,实因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求,冒昧之处,万望海涵。”
写到此处,她的心猛地一紧,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清晰地陈述事实:
“澜之生母,当今太后,宿有肺疾,近日骤然加重,咳喘窒塞,气息奄奄。”
“太医院众国手束手,皆言……皆言恐无力回天。”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连忙用袖角小心蘸去,生怕模糊了字迹。
“母后于澜,恩重如山,眼见其饱受煎熬,命悬一线,澜心如刀割,五内俱焚。”
“天下医者,澜思来想去,唯公子或有回春妙手,能挽狂澜于既倒。”
这是最关键的部分,她必须说服他,却又不能以势压人。她斟酌着每一个字:
“澜深知公子志在乡野,不慕京华,亦知此番相邀,或会使公子卷入是非之地,步履维艰。”
“澜每每思之,愧疚难安,夜不能寐。”
她写下了最真诚的承诺,也是她唯一能给出的保证:
“然母后性命垂危,澜别无他法,只能厚颜相求。”
“若公子愿施以援手,冒险入京,澜在此立誓,必倾尽全力,护公子周全。”
“无论诊治结果如何,但凡有责难风波,澜愿一力承担,纵拼却性命,亦绝不令公子受半分委屈!”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再次颤抖起来。
这份承诺太重,但她心意已决。
她最后写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期盼:
“万望公子念在昔日相识之情,怜澜一片焦灼救母之心,拨冗北上,施以援手。”
“京城虽险,澜愿与公子并肩同行。盼复。”
她想说的话太多太多,这小小的纸张根本承载不了她的心意。
她呆立良久,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只是在末尾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赵云澜 泣笔”
她将信纸拿起,仔细吹干墨迹,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她的期望、她的恐惧、她的决心和她那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情愫。
她将信用火漆封好,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母亲最后的生机,也攥着自己飘摇不定的心。
与此同时,苏文渊府邸。
帝师同样坐在书案前,面色凝重。
他铺开信纸,却没有立刻动笔,而是沉吟了许久。
他与顾洲远忘年相交,深知此子性情。
看似随和懒散,实则内里极有主见,重情义,但也极其厌恶束缚与逼迫。
皇帝先前几次想要召其入京,都是他从中斡旋。
劝说皇帝“此子乃山中璞玉,需以清泉滋养,而非以烈火锤炼”,不如赐其封地,任其施展,方能得其真心效力。
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才有了顾洲远如今的逍遥日子。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
太后病危是国本动摇之事,皇帝爱母心切,加之之前对顾洲远的不满,现已濒临失控边缘。
五公主的信是一份情义,但分量或许还不够,需要他再添上一把“理智”之火,陈明利害。
他终于提笔,笔走龙蛇,风格与赵云澜的婉转截然不同,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顾小友见字如晤:”
“京中骤变,太后病笃,肺疾复发,危在旦夕。”
“宫中医药无效,举朝惶惶。陛下焦灼,五公主泣血,老夫亦心忧如焚。”
他点明情况的紧急和最高层的态度,让顾洲远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
“公主已亲笔修书于你,其中情真意切,想必小友已览之。”
“老夫不再赘言母女情深,唯与小友剖析时局利害。”
这是关键部分,苏文渊的笔锋变得沉稳而有力:
“陛下虽有疑虑于小友,然太后乃其生母,舐犊情深,此刻救母为重,余者皆可暂缓。”
“此实乃弟化解干戈,展现仁心医术之良机,亦是唯一可避免兵戎相见之途!”
他清楚地告诉顾洲远,来,是危机,也是转机。
不来,则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