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卸下那具已经碎裂的瞄准镜,用镜头布轻轻擦拭着镜座接口,吹掉里面的灰尘。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了备用的、稍小一些的观测镜,小心翼翼地安装了上去。整个过程,他屏气凝神,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他的枪。这支枪,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手臂,更是他灵魂的延伸。只要枪还在,他何晨光,就还是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狙击手。
林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张冲背负着“战友”的残骸,看着蒋小鱼为重伤的展大鹏寻回他的“荣耀”,看着何晨光在废墟之上重建他的“秩序”。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流泪,甚至没有人露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就在这时,两名穿着不同制服的士兵抬着一个保温箱,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后方走了过来。他们是后勤部队的人, 脸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眼神中却充满了对这些刚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战士们的敬畏。
“同志们,辛苦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后勤兵声音有些沙哑,“旅部让我们先送些水和吃的过来。”
箱子打开,里面是军用水壶和一包包用油纸包裹的压缩饼干和牛肉干。没有热食,甚至连一点热气都没有,但在已经两天两夜几乎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的林泰他们眼中,这无疑是人生中最丰盛的筵席。
大家默默地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水壶和食物。没有人说“谢谢”,他们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但这沉默的结果,本身就是最深沉的感谢。
他们没有找地方坐下,只是本能地蹲在了那布满创痕的战壕边上, 背靠着依然带着炮火温度的泥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一刻,所有的战术、纪律、警惕,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一时间,这片刚刚还充斥着枪炮轰鸣的阵地上,再也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急促而又压抑的咀嚼声。 张冲撕开牛肉干包装袋的动作有些粗暴,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上面;蒋小鱼则小心翼翼地把一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分给了身边那个腿部受伤的战友;何晨光拧开水壶,先是将水倒在手上,仔细地清洗了一下满是硝烟和血污的手指,然后才仰起头,大口地吞咽起来。清凉的水滑过他干裂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这咀嚼声,是生命最顽强的呐喊。
远处, 在“利剑”特战旅接管的防线方向,偶尔还会传来几声零星的、沉闷的枪响。 也许是清剿残敌,也许是警戒哨的试射。但在林泰他们听来,那枪声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能让他们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它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与眼前这片刻的、只属于幸存者的宁静,隔着一道生与死的屏障。
林泰一边机械地啃着那坚硬得像石块一样的压缩饼干,一边习惯性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了山下。
饼干很干,划得他口腔生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他的视线穿过正在构筑新工事的友军,穿过山坡上交错的弹坑和烧焦的树木,一直延伸到远方。敌人已经像受惊的兽群一样退远了, 只在山谷间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狼藉。
但林泰的心,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两天两夜的血战,已经在他心里烙下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警惕。他太了解这片丛林,也太了解他们的对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像一群记仇的野狼,在舔舐完伤口之后,重新集结,发动一次更为疯狂的反扑?再回来? 这种可能性,像一根看不见的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神经里,让他即便在最安全的时候,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就在这时,一名友军的通讯兵跑了过来,向林泰敬了个礼:
“报告!上级命令下来了。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被替换下去,到后方营地进行休整。”
休整。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大家咀嚼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他们抬起头,面面相觑,眼神中是如释重负,是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战斗结束了,他们活下来了,但那些永远留在这片高地上的兄弟们呢?
“知道了。”林泰将最后一口饼干咽下,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块石头。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大家也陆续站了起来, 开始整理行装,准备撤离。他们互相检查着对方的装备,帮着把沉重的背包背上肩。 那个腿部受伤的战士站不稳,蒋小鱼和另一个战友一左一右,将他架了起来。能自己走的, 也都下意识地扶着粗糙的战壕壁,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这片土地上汲取到站立起来的力量。
队伍沉默地向后方移动。
林泰没有立刻跟上,他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在即将离开这片阵地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他们用血与火浸泡过的、坚守了两天两夜的高地。
他的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刻刀,将眼前的一切,都刻进了灵魂深处。
曾经还算平整的工事, 此刻已经全都被炮火打烂了, 战壕的边缘犬牙交错,沙袋被炸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黄沙和阵亡战士的鲜血混在一起,凝固成了暗红色。阵地表层的泥土, 像是被一头巨兽用爪子狠狠地犁过,都被反复地炸翻了过来, 露出了底下新鲜而湿润的红土,仿佛是大地流出的血液。
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黄铜弹壳, 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而细碎的光。它们铺满了战壕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层死亡的鳞片。还有那些扭曲的弹片、撕裂的军装碎片、被打断的枪支残骸……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浩劫。
林泰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处被炮弹炸出的巨大凹坑旁。
那里,是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通信兵被一发炮弹吞噬的地方。
下山的路, 明明就是他们两天前摸黑攻上来时的同一条路,此刻在每个人的感觉中,却比来时要长上千百倍。
来时,他们心中憋着一股劲,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每一步都充满了目的性和力量。他们是刺破黑暗的利剑,整个灵魂都处于一种高度燃烧的状态。而现在,那股支撑着他们的火焰熄灭了,只留下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胜利的喜悦被巨大的疲惫感和悲伤所吞噬,每向下挪动一步,都像是在拖着一副灌满了铅的躯壳。
每个人都累到了极点。 这种累,不是简单的体力透支,而是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包含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衰竭。他们的脚步沉重得仿佛脚下绑着无形的铁索,每抬起一次,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走在前面的战友踩落的碎石,滚到脚边,他们甚至都没有力气去躲闪。
队伍里,一个刚刚入伍不到一年的小战士, 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此刻他的眼皮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打架。他的意识在现实和梦境的边缘反复横跳,前一秒还看到前方战友摇晃的背影,后一秒眼前就浮现出家乡炊烟袅袅的黄昏。他的身体失去了大脑的指挥,走着走着, 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就要往前栽倒。
就在他即将摔倒的瞬间,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旁边伸了过来,赶紧一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蒋小鱼身边那个腿部没有受伤的战士。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小战士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分担了他大部分的体重,拖着他继续往前走。小战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说声“谢谢”,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微弱的、不成调的呻吟,然后头一歪,靠在那坚实的肩膀上,差点就这么睡着了。
队伍的沉默,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有了一丝波动。大家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麻木的理解。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处于同样的崩溃边缘。
何晨光的情况更糟。他大腿上的伤口在下山时受到了牵扯,虽然经过了处理,但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肌肉里搅动。汗水早已湿透了他背上的作战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咬着牙, 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这是他作为顶尖狙击手的骄傲所不允许的。但他腿上的力量,确实在一点点流失,完全使不上劲了。
蒋小鱼一直默默地走在他身边,他注意到了何晨光越来越慢的脚步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他没有问“你怎么样”,这种时候,任何询问都是多余的。他只是停下脚步,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将何晨光的胳膊捞了起来,稳稳地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半扛着他,分担了他大半的重量,继续往前走。
何晨光下意识地想挣脱,但蒋小鱼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有力。
“行了,别逞能了,”蒋小鱼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留着力气,回去了还得给你的‘老婆’做保养呢。”
他的“老婆”,指的自然是那支狙击枪。
何晨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再反抗,将身体的重量,安心地交给了这个平时总爱耍些小聪明的战友。
走在队伍中间的张冲, 背着那堆沉重的机枪零件,像一头沉默的蛮牛。虽然他自己的胳膊也在之前的肉搏中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此刻只是用绷带草草缠着,鲜血已经渗了出来,将绷带染得斑驳。但他看到那两个后勤兵抬着一箱剩余的弹药箱,走得摇摇晃晃,几乎要跟不上队伍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给我吧。”
他不等对方回答,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把将那几十斤重的弹-药箱提了起来,用一条战术绳固定好,甩到了自己已经背着机枪零件的背包上。后勤兵感激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被张冲一个“别废话”的眼神给瞪了回去。他就这样,背负着自己和别人的双重重担,一步一个脚印地,继续沉默地前行。
……
当他们终于走出崎岖的山路,看到远处那片树林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时,所有人都感觉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数月的旅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回到临时营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温柔的黑丝绒,覆盖了这片喋血的土地,暂时掩盖了所有的创伤和丑陋。营地设在一片还算茂密的树林里, 林木的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母亲温柔的低语。这里比前线那震耳欲聋的战场,要安静了很多。 但那份宁静,却又是虚假的、脆弱的。因为只要你侧耳倾听,依然还能听到从很远处的山峦那边,隐约传来的沉闷炮声。
那声音,像是远方巨人沉重的鼾声,一下,又一下,提醒着他们,战争从未真正远离。
一个负责接应的军官领着他们, 穿过一个个帐篷,来到了营地边缘一处新搭好的帐篷前。“今晚你们先在这里休息,医疗队明天一早会过来给你们做全面检查。”军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对他们的尊重。
帐篷很大,里面没有行军床,只是在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干草垫。 这简单的布置,在他们眼中,却比任何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都要来得舒适和诱人。
没有人有力气去交谈,甚至没有力气去洗漱。
大家解下身上的装备,没有去整理,只是随意地堆放在自己的身边。 那冰冷的钢铁枪械,此刻成了他们最安心的陪伴。张冲将机枪零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边;何晨光则把那支狙击枪紧紧抱在了怀里,仿佛抱着一个婴儿。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几乎是一躺下, 身体接触到那柔软草垫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排山倒海般的睡意便席卷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大脑。他们的意识,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了数日的破船,终于驶入了避风的港湾,瞬间便沉入了最深、最黑暗的海底。
林泰没有立刻睡去。
当帐篷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与梦呓交织成一首粗粝而安详的摇篮曲时,他却像一尊清醒的雕像,坐在自己的草垫上,静静地聆听着。他的身体同样疲惫得像一堆散了架的零件,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休息。但他的精神,却像一根被过度拉伸后无法回弹的弓弦,依然紧绷着,无法松懈。
作为这支残破队伍的指挥官,他的责任感,是他无法入睡的枷锁,也是支撑他此刻清醒的唯一支柱。
他轻轻地站起身,动作像一只夜行的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借着从帐篷门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开始挨个检查他手下这些“孩子们”的情况。
他首先走到那个差点睡倒在路上的小战士身边。小战士蜷缩着身体,像个婴儿,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在做什么样的美梦。林泰伸出手,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正常。他拉过一条薄薄的军毯,小心地盖在他的身上。夜里的山林,寒气很重。
然后,他跪坐在那个腿部受伤的战士旁边,解开他已经被血浸透的临时绷带。伤口周围有些红肿,但没有发炎的迹象。林泰从自己的急救包里拿出消毒棉片和新的纱布,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帮他重新清理和包扎了伤口。 整个过程,那个战士只是在睡梦中轻轻哼了两声,便又沉沉睡去。
处理完这边,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去看望伤势最重的展大鹏。展大鹏被单独安排在医务帐篷里, 林泰走进去时,看到一个年轻的医务兵正守在他的床边打瞌睡。林泰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医务兵立刻惊醒,紧张地站了起来。
“他怎么样?”林泰的声音压得极低。
“报告首长,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医务兵小声地汇报着,“弹片取出来了,失血也控制住了。现在是麻药劲儿还没过,睡得很沉。”
林
泰点了点头,走到展大鹏的床边。这个在战斗中像头猛虎一样的汉子,此刻安静地躺着,胸口平稳地起伏着。林泰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帮他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他继续他的巡视。
他看到张冲, 即便在最深沉的睡梦中,也像一头守护着自己领地的熊,双手死死地抱着那挺被他拆解开的机枪零件包, 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谁也无法夺走。
他看到蒋小鱼, 侧身躺着,看似放松,但睡觉时那只手却始终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军用刺刀上。 这是长期在刀尖上舔血生活所烙下的、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即便在睡梦中,他的潜意识依然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戒备。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何晨光身上。何晨光因为伤口感染,之前一直在发烧, 林泰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退了点, 不像之前那么烫手了。但他的呼吸却依然很重,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声,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也在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战斗。
确认帐篷里的所有人都安顿好了, 那根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松动。林泰拖着沉重的步伐,才回到自己的那块垫子上,缓缓坐下。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时间,来处理自己的“问题”。
他脱下那双已经穿了超过四十八小时、硬得像铁皮一样的作战靴子, 随手一倒, 一小堆混杂着泥土、碎石和草屑的沙土从里面滑落出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臭和血腥味的浓烈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他脱下袜子,却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他低头一看,才发现, 右脚的袜子已经和他脚底的几个巨大水泡破裂后形成的血痂, 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每一次轻微的拉扯,都像是在撕扯他脚底的嫩肉。
林泰没有犹豫,他从靴筒里抽出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多功能匕首, 用火焰简单地烧了一下刀尖消毒,然后极其小心地, 用刀锋一点一点地割开了黏住的袜子纤维。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处理自己的伤口,而是在拆解一枚精密的炸-弹。
袜子终于被剥离下来,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脚底。几个最大的水泡已经磨破,皮肉外翻,与干涸的血迹和污垢混在一起,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拧开自己的水壶,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水了。他没有喝,而是将水倒在干净的布上,就着水壶里这仅剩的水, 仔细地、简单地擦拭着脚上的污渍。冰凉的水接触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清理完毕后,他拿出自己医疗包里最后一段干净的绷带, 将那几个已经磨破的地方仔细地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靠在背后的装备上,感受着双脚传来的、久违的些许清爽。
林泰感觉自己仿佛只闭上了几秒钟的眼睛,意识刚刚沉入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深渊,就被一股轻微的推力,又硬生生地拽回了现实。
他猛地睁开眼,身体在一瞬间绷紧成了石头,右手本能地就摸向了枕边的匕首。黑暗中,他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蹲在他的身边。
“队长,是我。”一个压抑到极致的声音传来。
是负责警戒的哨兵。
林泰紧绷的肌肉,这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瞬间松弛了下来。他坐起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特别是那双刚刚包扎好的脚,每根神经都在抗议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草垫的清香、伤员的血腥味和浓重的汗味。
“什么时间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凌晨四点。”哨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旅部通讯员刚过来,新的命令来了。”
林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