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周瑞家的捧着锦匣穿过垂花门,但见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一吹,便簌簌落满青石小径。她抬眼望了望东北角那五间上房,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这差事办得巧了,倒能讨两层好。”她暗自思忖着,将匣中十二支宫花重新理了理顺序。
才至抱厦前,就听见里头传来薛宝钗温润的声音:“这药方倒也不必尽信,左不过咳嗽几声,倒劳动妈妈惦记。”
周瑞家的掀帘进去,只见薛宝钗正坐在窗下做针线,穿着半新的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临窗大炕上堆着各色丝线,分明是刚打过络子的模样。
“姑娘这两日怎不见往老太太屋里去?”周瑞家的在炕沿坐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屋内陈设,“莫不是宝兄弟冲撞了姑娘?”
薛宝钗手中的针线略顿了顿,唇角仍含着得体的笑意:“天候反复,母亲说我这嗽症不宜多走动。”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周瑞家的何等精明?她分明瞧见薛姨妈昨日还带着宝钗在园子里散心。自打贾母把三春挪到王夫人后院,宝钗往宝玉处走动确实不便了——原先总能借口寻姊妹们说话,如今若还常去,倒显得刻意。
“倒是巧了。”周瑞家的笑道,“老太太前儿还说,孙女儿们挤在一处闹得慌,单留宝二爷和林姑娘在跟前解闷。要我说,到底是老太太会疼人,宝二爷和林姑娘自小一处长大,原比别的姊妹更亲厚些。”
她说话时紧盯着宝钗的神色,却见这姑娘依旧从容,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阴翳。
“老太太自然是最明事理的。”宝钗说着,又低头绣起那方松竹梅的帕子。那竹叶绣得格外苍翠,针脚密得异乎寻常。
待周瑞家的告辞出来,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而行。春日暖阳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格,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想起前日王夫人吩咐她送参时的话:“宝丫头稳重,只可惜她哥哥不争气。”那声叹息里的未尽之意,她这陪房岂会不懂?
行至王夫人正房后头,只见三间小抱厦内人影绰绰。迎春正与探春对弈,惜春伏在窗边描画。李纨坐在廊下做针线,偶尔抬眼照看。这般景象,倒比先前在贾母处清静许多。
“大奶奶辛苦。”周瑞家的上前见礼,“太太让我送几支宫花给姑娘们戴。”
李纨忙起身接过,笑道:“偏劳妈妈走这一趟。方才紫鹃还来问,说林姑娘的药可配好了不曾。”
周瑞家的心里一动,面上仍笑道:“这就送去。”她暗自掂量着锦匣——最后两支堆纱的宫花,样式虽新奇,颜色却有些旧了。
及至贾母院中,未进房门,先就听见宝玉的笑语:“这胭脂膏子还得用蔷薇露调才鲜亮,妹妹且试试...”
周瑞家的打起猩红毡帘,只见黛玉歪在临窗榻上,宝玉坐在榻边,正将个白玉盒子递过去。春日融融,照得黛玉腕上的翡翠镯子碧汪汪的,与宝玉项圈上的通灵玉恰成一对。
“林姑娘,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周瑞家的将锦匣奉上。
黛玉只瞥了一眼,便推开匣子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脸上笑容一僵。她原可辩解这是按路程顺道送来,却故意叹道:“姑娘明鉴,原是薛姨太太特意留给姑娘的。”
宝玉忙接过匣子,取支海棠红的要替黛玉簪上,却被她推开:“什么稀罕物,也值得这样。”
这时贾母从里间出来,见这光景,目光在周瑞家的脸上停了停,缓缓道:“鸳鸯,把我那对赤金点翠的蝴蝶簪取来给林丫头。”
周瑞家的顿觉脊背发凉,忙赔笑告退。走出院门时,听见贾母对宝玉说:“你林妹妹身子弱,别总闹她。”那语气里的回护,让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暮色渐合,薛姨妈处已点起灯烛。宝钗正将白日绣的帕子收进绣筐,忽见莺儿急匆匆进来:“姑娘,周妈妈送花来了。”
周瑞家的进得屋来,见只有宝钗一人,便压低声音道:“方才在老太太屋里,林姑娘嫌花儿是挑剩的,当着宝玉的面给了没脸。”
宝钗执剪的手微微一顿,烛光里看不清神色:“林妹妹年纪小,原该让着她些。”
“可不是?”周瑞家的凑近半步,“如今三姑娘们挪了出去,宝二爷日日在老太太跟前,与林姑娘同吃同坐...”
她话未说尽,却见宝钗已转身去插瓶中新折的桃花,月白缎子的背心在灯下泛着清冷的光。
“有劳妈妈费心。”宝钗的声音依旧平和,“明日我陪母亲去给姨妈请安,顺道瞧瞧三妹妹们的住处可还妥帖。”
周瑞家的知趣告退。走出院门,回头望见窗纸上映出宝钗习字的剪影,那般端正持重,倒让她无端想起庙里的观音像——宝相庄严,却终究是泥塑金身。
此后数日,宝钗往王夫人处走动愈发勤勉。这日午后,她特带了新做的茯苓霜来,正遇上宝玉从贾母处回来请安。
“宝姐姐这程子少见。”宝玉笑道,“前儿得了一方好墨,正想送给姐姐写字。”
宝钗还未答言,王夫人已接口:“难为你惦记姐姐。你宝姐姐这些日子帮我理佛经,眼睛都熬红了。”说着拉宝钗坐在身边,摩挲着她的手叹道:“好孩子,比个儿子还强。”
宝玉见母亲欢喜,也跟着凑趣:“怪道探春妹妹说,若是宝姐姐是个男子,咱们家这些兄弟都没站处了。”
正说笑着,忽见黛玉扶着紫鹃进来,见这情形,似笑非笑道:“我来得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起身让座,唇角笑意温婉如常。春日暖阳透过琐窗,照见黛玉鬓边那对赤金点翠的蝴蝶簪,振翅欲飞的光晕,刺得人眼花。
及至大观园盖成,贾母带着众人游园题匾。行至一处翠竹掩映的馆舍,但见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好个所在!”贾母笑道,“这倒合林丫头住。”
王夫人忙道:“潇湘馆清幽,只是离怡红院近了些,怕是吵闹。”
贾母扶着鸳鸯往前几步,指着假山石道:“我老了,就爱看孙辈们热热闹闹的。宝玉、黛玉自小在我跟前长大,离得近才好照应。”
薛姨妈在一旁笑道:“老太太疼孩子,再没错的。”
宝钗默然望着那丛湘妃竹,竹叶上的斑斑泪痕,在日光下格外分明。待分到蘅芜苑时,见那房屋被山石环绕,异香扑鼻,她倒神色如常,反是薛姨妈忍不住道:“这院子景致虽好,只是太偏僻些。”
贾母淡淡道:“宝丫头性子静,住这里正好修身养性。”说着又指着远处稻香村,“珠哥儿媳妇带着兰儿住那边,你们娘儿俩也好作伴。”
是夜,宝钗独坐蘅芜苑。但见满院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莺儿端茶进来,见她正对着一盆灵芝出神,忍不住道:“姑娘,这屋子阴气重,不如...”
“不如什么?”宝钗微微一笑,“这里清静,正好读书。”
她起身推开北窗,但见月色如洗,远山如黛。从这儿到怡红院,确要绕过半座山,可山石间那些蜿蜒小径,她早已记在心里。
此后宝钗常往怡红院去,有时送针线,有时论诗书。这日掌灯时分,她又坐在宝玉房中讲解《山门》一折,直至三更。
晴雯在外间跺脚:“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袭人忙拉她衣袖,低声道:“小祖宗,你少说两句。”
屋内,宝钗正将宝玉写的字一幅幅看过,指着一联“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道:“这字倒进益了,只是意思太悲凉些。”
宝玉困得眼皮打架,勉强应道:“那日偶然想起的...”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黛玉的声音:“宝姐姐也在?”
但见黛玉披着杏子红绫斗篷,笑吟吟站在月洞窗前:“我睡不着,原想找袭人讨些蔷薇硝,不想宝姐姐这般用功。”
宝钗从容起身:“正是要回去。妹妹既来了,正好陪宝玉说说话。”
她走出院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窗纸上映出两个并肩的身影,黛玉正将什么往宝玉额上贴,那姿态亲昵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容不下第三人。
月色漫过山脊,将独行者的影子拉得细长。宝钗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想起日间母亲的话:“你姨妈说了,宝玉的婚事老太太自有主张。”那时她正绣着一对鸳鸯,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洇在锦缎上,倒像极了大婚的喜庆。
行至蘅芜苑前的石桥,她忽然停步。但见满河星月交辉,碎银般晃得人眼酸。这桥若没有,难道就过不得河了?她扶住冰凉的桥栏,第一次觉得这通身的庄重竟如此沉重。
远处传来更鼓声,四下里寂静如古井。她缓缓挺直脊背,像往常那样端庄地走向那座被奇花异草包围的院落,每一步都踏得稳稳的。
明日,她还要去给王夫人送新抄的《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