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大观园里的露珠还挂在枝叶末梢,薛宝钗已整理好仪容,带着莺儿往怡红院走去。她脚步不疾不徐,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神情,心里却盘算着昨日王夫人言语间透露的忧虑——宝玉越发贪玩,读书不上心。
还未进院,便听见里面一阵嬉闹声。宝钗抬手示意莺儿不必通报,轻轻推门而入。
只见贾宝玉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中衣,正与麝月、秋纹等几个丫鬟追逐嬉戏。袭人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梳子,脸上写满无奈。
“宝二爷,快坐下让我给你梳头吧,一会儿老太太那儿问安该迟了。”袭人柔声劝道。
宝玉却一个转身躲开,顺手将秋纹刚端来的茶水抢过,笑道:“急什么,天还早着呢!”
宝钗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她注意到袭人脸上的焦急与难堪,也注意到宝玉那全然不顾礼数的放纵。片刻,她轻咳一声,引得众人回头。
“宝姑娘来了!”麝月最先叫道,忙整理自己被弄皱的衣裳。
宝玉这才停下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宝姐姐怎么这么早来了?”
宝钗笑容温婉,声音轻柔如常:“听说你近日读书辛苦,特来瞧瞧。没想到你倒也同小孩子一样,图热闹。”
她语气平和,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声音却足以让院外经过的小丫鬟们听见。
宝玉挠头笑了,袭人却脸色微变,忙上前解释:“宝姑娘别误会,二爷刚起身,是我服侍不周...”
“哪里的话,”宝钗打断她,依然笑着,“我自是知道你的难处。这些丫头们年纪小不懂事,你一个人如何管得过来?亏得你性子好,若是换做别人,早该去回太太添人手了。”
袭人握着梳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这是奴婢的本分。”
宝钗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而与宝玉聊起近日所读的诗书。她声音温和,言辞得体,既不刻意讨好,也不显疏离,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不出半日,王夫人处便得知了怡红院清晨的闹剧。周瑞家的在回话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宝姑娘今早去怡红院,见宝玉与丫鬟们嬉闹,只说他还是个孩子心性,爱热闹。亏得袭人那孩子忠心,明知管不住也不愿惊扰太太,真是难得。”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宝玉身边是该有个稳重人管着。袭人虽好,终究只是个丫鬟,压不住那些小蹄子们。”
周瑞家的忙道:“太太说的是。不过宝姑娘倒是有心,常去走动,宝玉也肯听她几句。”
王夫人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午后,史湘云来到贾府小住,行李还没放下,就兴冲冲地往怡红院跑。一进门,见宝玉正要梳头,便抢过梳子笑道:“爱哥哥,让我来给你梳个头罢,保准比她们梳得都好!”
宝玉素知湘云手巧,欣然应允。湘云便解了他的发冠,细细梳理起来,一边梳一边说笑,讲起她在家中学的几种新发式。
袭人站在一旁,看着湘云与宝玉亲昵无间的样子,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待湘云为宝玉编好一条细辫,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满屋子人听见:
“史大姑娘果然手巧。看来如今服侍的人越发明白规矩了。”
湘云手上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听出这话里的刺——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如此亲近地为表兄梳头,确实不合礼数。
宝玉察觉气氛有变,忙打圆场:“云妹妹不过是玩罢了,何必认真。”
袭人却不接话,转身去整理床铺,背对着众人又道:“宝姑娘早上来时还嘱咐,说二爷如今大了,该多注意分寸,免得下人们学坏了规矩,传到外头不好听。”
湘云顿时红了眼眶,放下梳子,强笑道:“是我冒失了。爱哥哥既然有人惦记着,我就不多事了。”说罢,转身便要走。
宝玉忙拉住她:“好妹妹,你别多心...”
“我多心什么?”湘云甩开他的手,“原是我不该来。”
正当这时,林黛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本是来找湘云说话的,见此情景,心下已明白几分。她缓步走进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宝玉身上,冷笑道:
“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乐,心里有数就好。”
这话一出,满屋寂静。前几日贾母设宴,大家确实开玩笑说一个唱戏的小旦像黛玉,当时湘云心直口快,直接点破,惹得黛玉不悦。如今旧事重提,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刻,众人皆屏息不语。
宝玉更是急得满脸通红:“林妹妹,你这是从哪里说起...”
“从哪里说起?”黛玉挑眉,“自然是从‘明白规矩’处说起。这屋里谁不明白规矩?谁又真的守规矩?不过是你笑我,我笑你,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她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袭人。袭人低下头,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
宝钗这时从外面进来,见屋内气氛凝重,笑问:“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绷着脸。”
无人应答。
宝钗也不追问,只对湘云道:“云丫头来得正好,我那儿新得了些好茶,一起去尝尝?”又转向黛玉,“林妹妹也一起来罢,前儿你说的那本诗集,我找到了。”
黛玉淡淡一笑:“难为宝姐姐费心,什么都记得。”
这话听来平常,宝钗却微微眯了眯眼,随即又展颜笑道:“自家姐妹,何必客气。”
三人离去后,宝玉颓然坐在椅上,长叹一声。袭人上前为他整理衣领,轻声道:“二爷别往心里去,姑娘们偶尔拌嘴也是常事。”
宝玉看着她:“你又何苦针对云妹妹?她不过是性子直爽些。”
袭人眼圈一红:“二爷这是怪我了?我不过是个丫鬟,哪敢针对主子姑娘?只是...只是宝姑娘说得对,这院里人多眼杂,若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损的是二爷的名声。”
宝玉不语,心中却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这些女子间的明争暗斗,表面是为一点小事争风吃醋,实则是为在这深宅大院中争得一席之地。她们无一人掌权,无一人能自立门户,只能把言语化作攻防利器,把情商炼成防身匕首。
晚膳时分,王夫人特意叫来宝玉问话。
“听说今儿史大姑娘又给你梳头了?”王夫人语气平淡,手中佛珠不停转动。
宝玉心下诧异消息传得快,只好如实回答:“云妹妹只是玩闹一下,并无他意。”
王夫人点点头:“史大姑娘天真烂漫,这是好的。只是你年纪渐长,该懂得避嫌了。宝丫头就很好,时常提点你,又不伤姐妹和气。”
宝玉默然。他终于明白,宝钗早上那句看似随意的“同小孩子一样,图热闹”,已经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漾开层层涟漪。
“袭人那孩子也不错,”王夫人又道,“忠心为主,知道维护你的名声。明儿我吩咐下去,给她涨一吊钱的月例。”
“是。”宝玉低声应道。
从王夫人处出来,宝玉信步走到园中,远远看见黛玉独自站在沁芳桥边,望着水中月影出神。
他走近她身旁,轻声道:“妹妹还在生气?”
黛玉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有什么可气的?不过是看戏的,偶尔也成了戏中人罢了。”
“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转过身,月光下她的面容格外清冷:“你可知道,今日这一出戏,多少人等着看?宝姐姐一早去你那儿,是真的关心你读书?袭人针对湘云,是真的在乎规矩?太太赏袭人,是真的觉得她忠心?”
宝玉怔住。
“她们都在用别人听得懂的方式说真话。”黛玉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宝姐姐说给太太听:宝玉不懂事,需要人管着;袭人说给宝姐姐听:我才是怡红院的女主人;太太说给所有人听:我知道该重用谁。”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宝钗院落隐约的灯火:“在这座金玉其外的大宅门里,所有人都是表演者,也都是观众。我们争的不是男人,而是生存空间;吵的不是情爱,而是身份地位;笑的不是开心,而是恐惧被取代。”
宝玉心中震动,他从未听黛玉如此直白地剖析这府中的人情世故。
“那妹妹呢?”他忍不住问,“妹妹争的是什么?”
黛玉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凉:“我争的,不过是一点真心。可在这地方,真心最是不值钱。”
她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低声道:“宝玉,你可知为何我从不与她们一样说那些‘体面话’?”
宝玉摇头。
“因为真话总要有人说。”她看着他,目光澄澈如秋水,“即便没人想听。”
说罢,她转身离去,衣袂在夜风中飘飘欲飞,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
宝玉独自站在桥上,良久不动。他想起日间宝钗温婉而得体的笑容,袭人温柔却带刺的话语,湘云委屈的眼神,黛玉犀利的冷笑...这些女子,个个聪慧过人,却不得不将才智用于这些微妙的言语攻防中。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的这场风波,表面是闺中少女的日常琐事,内里却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在这个世界,真话要拐着弯说,狠话要用甜包装,深情往往最沉默。而最高级的攻击,果然是笑着说出来的。
夜色深沉,大观园中灯火渐熄,唯有风过竹梢,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无数未尽的低语,在这深宅大院里回荡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