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几路来，你只一路去。”尹晓沉声道，“别跟表象纠缠。”
江易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他不去理会那些鬼影，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盆水中。
他抓起案上一支燃着的蜡烛，拧断烛火前端的灯芯，快速踏步，念道：
“乾曜太乙，欻火之精。驱雷掣电，削伏魔精。飞腾五岳，万总云并。斩神灭鬼，火部中灵。急急如律令。”
咒音落下，他扬手将燃着的灯芯掷入水盆。火苗入水，“滋啦”一声响，如同掉进滚烫的油锅，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在水盆之上燃起淡蓝色的火焰。
江易强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喉间的腥甜几次涌上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上手抓起糯米撒向火焰，借以辅助阳气。
盆中火越烧越旺，但江易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他感觉到对面还在不断加诸抵抗之力。那人的功力深不可测，远比他布下的阵还要难应付。难怪尹晓每每提到他，总是一脸严肃。
火焰在两股力量的拉扯下几经反复，忽大忽小。那些眼睛的数量也随着火焰的大小成反方向变化。
尹晓看出江易的勉强，可没办法帮他，她不是活人，这时候靠近法坛，只能扯他的后腿。
可眼前这种胶灼让她不禁攥紧双拳，指尖无意识划过食指上的戒指，忽然一个念头从她空荡了多年的心中冒出，转眼占领了理智的高地。
或许，她可以食言。就当从没答应过高皓然要查清真相；她可以不去管岳乾坤的下落，反正她现在的复仇欲望也没有那么强烈；她甚至可以不完成凌红的任务，地府会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让他活着，无所顾忌地活着；她不想让他来学校了，至少现在不想……
“江易……”她缓缓开口道，“算……”
那句“算了”刚要脱口而出，却见周遭那些眼睛竟在瞬间齐齐消失。
阴风呼啸着卷过庭院，枯树叶被吹得漫天飞舞，地上的尘土让江易眯起了眼睛。
供桌上仅存的烛火被熄灭，连同神社内所有照明全部没了光亮。前院陷入黑暗中。唯独水盆却越来越亮，火焰腾起，在半空凝聚成一团白色亮光。光晕越来越大，成了一面镜子大小。
暴虐的阴气从白光中汹涌而出。
尹晓瞳孔骤缩——这场景和当初在韩家遇到的“大门”一模一样！
面前的供桌因承受不住阴气的冲击，骤然断裂成两截。江易正要做什么，却也被一股强劲的气流撞飞出去，重重砸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五脏传来好似被震碎般的疼痛。
尹晓两步上前，俯身捡起地上四盏掉落的令旗飞入白光之内。令旗刚被光圈吞没，便听得“咻咻”三声，三支羽箭飞出。
尹晓快步后退，轻点足尖，一记凌厉的回旋踢踢断箭杆。
江易挣扎着从灌木丛中爬起，想要帮她，却被她喝止住。
“待在那儿，别过来！”
她踏至光圈之前，双手掐诀，快速念叨：
“三界之内，道者自强，弱者出生，逆者亡，顺者昌，吉凶各方，遇死者死，遇伤者伤，落地出煞！”
最后一字念毕，她以道指探入光圈，随即摊开右手，掌心对着光圈深处，与内里之人重重一击。
掌心相对的瞬间，阴阳二气轰然相撞。尹晓借势后退，冷眼看着光圈内那张苍老的脸。
“好久不见~”那人阴冷的声音传来。
虽近一百年不见，他变了声线，但那颇具代表性的语调却无人可以模仿。尹晓几乎在瞬间断定，这人就是岳乾坤。
话音未落，尹晓与他同时出手。二人百年后初次见面，却都带着决绝之意。两边阴阳的力量达到极值，在接触的刹那，发出巨大的爆炸声。
水盆应声崩裂，光圈在轰鸣中消失无踪，庭院内的阴风停了下来，所有一切恢复正常。
伊藤家的院落中，岳乾坤看着自己被冻得发黑的左手，猛地咳出一口黑血。伊藤利奈见状，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狠狠推开。
“不知感恩的畜生！”岳乾坤捏着手腕，脸色铁青。
另一边，尹晓看着一地的狼藉，背着手对铃木巫女和高桥哲也说：“没事了，你们收拾一下。”
随后，她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懂，便快步离开，连江易叫她都没有理会。
江易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提着气快步追了过去，可却把她跟丢了。他没在房间里见到她，心下惊慌，脚步都乱了几分。最后他循着空气中残留的阴气一路摸索，在旧神社后方的走廊下找到了尹晓。
尹晓坐在冰凉的木质廊沿上，背脊微微弓着，头低得几乎埋进膝盖里。她的身体因疼痛不受控制地发抖，却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偶尔泄出一丝极轻的呼气声。
“晓晓！”江易心头一紧，几步跑了过去，“你……”
江易目光往下一扫，呼吸骤然停滞。他看见她额间满是汗珠，在这种天气下竟然还冒出了温热的白烟。她的右手泛着诡异的红光，掌心通红溃烂，似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
尹晓听到他的声音，勉强抬起头，轻笑一声，道：“没想到那个老东西……还能用阳气催成的道术。我以为他早跟我一样变成鬼了呢……”
江易轻托她的手，想要触碰，又怕稍一用力会加重她的疼痛。他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咒术，但能清晰感觉到她手掌心散发出的灼热温度，这对于鬼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能想象到她现在有多疼。
“我要做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可尾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用、用……”他清了清嗓，“用阴符会不会好一些。他们神社的那只妖怪也有阴气，我去抓过来，你等等我……”
尹晓拦住他：“现在没用。这个咒是他……是他用来专门对付鬼差的。他曾经用它烧死了不少鬼差。符咒上的阳气短时间内会残留着……但等……阳气等它……要等它自行消散，就没事……没事了……”
说着，她闭上眼睛等这波疼痛过去，随后又突然笑出声：“我以前还学过这个咒术，想着鬼差要是来勾我的魂，我就用它打退他们。没想到活着的时候没用到。死后倒是自己自挨了一下。不过，我想他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下的阴煞被岳乾坤用身体接住。他不切掉胳膊，也得切掉整只手才能保命。
“对不起。”江易突然说。
她侧头看向江易，勾唇笑道：“你今天表现很好，远超我的预期。用不着道歉。”
“但我没赢。”
“第一次能和那种人打成平手，你已经赢了。你应该觉得高兴。”
“可我高兴不起来。”
尹晓忽然觉得手背上一凉，一滴水珠落在她的皮肤上，继而又是一滴、两滴……
“江易？”她抬起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摸向他的脸颊，指尖传来一片湿润。
江易就这么站着不动，低着头，不敢看她。
良久，尹晓释然道：“江易，你回去吧。别再卷进来了。”
说到底，是她太冒进了。只想着有自己在旁辅助就一定能摆平对方的初次试探，却没想过江易只是一个经验不算太多的普通道士。她让他和岳乾坤这种活了上百年的阴毒老怪物斗法，实在是太勉强他了。因而他现在生了胆怯之意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她有些庆幸，庆幸那个咒语没落在江易身上。这种强烈阳气一定会让他血管爆裂而死，魂魄都未必保得住。而现在，他还好好的，她也不过是被轻微烫伤，不算亏。
“我不走！别赶我走……我知道，我……很没用……”江易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压下翻涌的哭腔，“你骂得对，我是废物。一场法事被我做成这样，连一个邪教的烂人都收服不了。要你来帮我善后，替我挡灾。我什么都做不了，只会给你添乱，然后连累你变成这样。
我知道，我不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深深的自我厌弃与愧疚，“我不配站在你身边……我收回我之前的话，我不会再依赖你了……”
“嘘。”尹晓捂住他的嘴，轻声说道，“你嘴里的烂人可不是街边随便一条狗。岳乾坤能混到今天，把那些达官显贵玩弄于股掌之间，布下那么多大阵，怎么可能没点真本事？
当年，不少自诩厉害的术士和他斗法，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下来，最后魂魄都没留下。你在这儿哭唧唧地骂自己是废物，那那些死掉的人算什么？”
她顿了顿，拇指轻轻摩挲着他微凉的唇瓣，“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说过，我很满意你的表现，这话并不是在安慰你。新年时我跟你说的话，永远作数。我允许你依赖我，这不是你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即便到现在，你也很有用。最起码我看到道士哭，都没心思管自己的手疼不疼了。”
江易微微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没有干透的泪珠。他想冲她笑，但嘴角怎么也弯上不去。
尹晓没等他回话，只勾了勾手让他靠近，随后贴进他的怀里，单手勾住他的脖子说：“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我的人只能我说废物，别人谁都不能说，包括他本人。
抱我回去吧，我有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