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城外。
青将在城门口等了一夜,时不时抬头看着渐明的天色,脸上也越等越阴沉。
直到他听到城内传来的疾驰马蹄声,眼底才露出欣喜,转过看去,只见一道身影策马而来,斗篷遮面。
“大人!”青将迎上前,才看清来的是傅重峦后,才彻底放下戒备。
斗篷下傅重峦的一半神色被掩盖在阴影之下,只露出半张颌骨分明,唇色浅淡的脸。
听到青将的话,他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整个人透着冰冷和疏离。
青将却好似不在意一般,面带笑意的定定看了他一会,环顾了周围一圈,问。
“大人,我们要如何回上京?”
闻言的傅重峦只是唇角边勾出一丝冷淡的讥笑。
“去几十里外的滁州渡口,我们乘船归京。”
左右无处藏身,又何必躲藏。
青将听完只是颔首,他对傅重峦的话一向信任。
只是离开时,他忽的盯着傅重峦的身影,低声问了句。
“大人已经同肖紊说清楚了吗?”
傅重峦的身影微微一顿,片刻后,冰冷的目光从那双微垂的眼眸中探出,眸光晦暗。
“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该过问。”
青将垂在腰侧的手收紧握拳,已然在竭力克制。
看着傅重峦说完后策马往前的背影,青将眼中的阴暗再难以掩藏。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空荡的城门,冷漠厌恶的扫了眼后,翻身上马跟上傅重峦。
无妨,总归此次离开,日后大人身边,便只有他一人……
日升长空,滁州城上的云雾散尽。
肖从章的耳边传来一阵模糊焦急的声音,隐隐约约。
直到他自一片昏沉中睁开眼,魏岭焦急的面容落尽眼中。
看到肖从章醒了,魏岭才长舒了口气,对着收拾药箱站起身的大夫拱手道谢。
大夫擦了把汗,回头看了眼肖从章,低声说道。
“所幸食的药量不多,只有五个时辰的量,方才在下已经施过针,再缓半个时辰便能恢复力气了……”
魏岭压下几乎跳到喉间的心跳,神色严肃的颔首致谢后,唤林修进来送大夫离开。
直到屋中剩下魏岭和肖从章,他的情绪再难克制。
“昨夜出了什么事?好端端你肖紊还能被人药倒了??”魏岭说着话时几乎是气中带笑了。
好似失心疯了一般的。
鬼知道他今日一早找不到人,看到肖从章被迷晕睡在傅重峦屋中时有多凌乱。
肖从章沉默着缓缓坐起身,目光落在不远处被捡起的枇杷上,沉默不语。
魏岭按了按心口,无奈扶额思索了片刻后,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皱紧眉看着肖从章面无表情的神色,低声说道。
“今早我问了门口的守卫,说天还未亮,傅重峦离开了?你放他走的?他想做什么??”
“肖紊你大爷的,说话!”魏岭只觉得要被这两个人弄疯了。
不然好端端的过了一夜,怎么人还跑了一个?!
看来他此生不太合适做什么军师,他活该做个操碎心的老婆子。
“阿岭……”在魏岭说了半天后,肖从章才慢慢将眼中的思绪敛紧,沉声开口时,声音嘶哑。
魏岭一顿,拧着眉沉着脸等肖从章的话。
“传我军令,命陛下调遣给我的那批影卫,在回上京的途中,保护好他。”
“什么?!你让他回上京了??”魏岭下意识的惊讶出声,声音到后面还破了个音。
“他回去不是送死吗?”
只是说完后,他好似明白过来什么,敛眸思索了片刻。
“他怎么可能忽然要回去?”
昨日就算傅重峦同肖从章吵了架,但二人也并非冲动行事之人。
除非是傅重峦收到了什么消息,必须要回上京去,甚至不惜给肖从章下药。
果然,在魏岭心中猜测时,肖从章便说道。
“他知道旬昇还活着的事了。”
几乎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不知为何,魏岭在听到这个时,心中还松了口气。
这件事瞒着始终是不妥,再者日后旬知出现,想瞒也瞒不住。
眼下傅重峦知道了,日后还有转圜的余地。
魏岭想到着,侧眸打量了眼肖从章的神色。
“将军,那批暗卫是陛下派给你保护性命的……”只是说到这,魏岭却也明白,这事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动的。
傅重峦对于肖从章来说有多重要他很明白。
肖从章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出一句。
“他想要做的事,我从来都阻止不了。”
当年是如此,如今也一样。
但他愿意在他身后为他周全。
“按我说的做,魏岭。”
比起他,傅重峦更需要影卫的保护。
他并没有气恼傅重峦为了离开给他下药,他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才养好一些,回上京的路上会不会受累。
魏岭听的无言,但看着肖从章阴沉难测的神情,知道他现在也不好受,便只能无可奈何的颔首。
“是,属下知晓了。”
说完魏岭斜扫了他一眼,转身要去交代,却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下床声。
魏岭阻拦道:“将军,你药效还未退!”
肖从章狭长幽深的眼眸微抬,朝他扫了眼,摇头。
“把地舆图拿给我。”
魏岭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会,见肖从章执意,深吸了口气,认命的去书房拿。
待回来时,肖从章已经穿好衣衫,立在书案前,魏岭将地舆图摆好后,二人垂眸看着先前他们在衙署商议出来的前往镇山关的路线标记。
肖从章凝视沉思了一会,眸光一凛,抬指点了点图上某处,哑声道。
“我们从滁州赶往镇山关,想要比薛啸提前抵达,有可能嘛?”
魏岭一听,神色变得格外严肃。
“若借随州的兵道直行,就是我们快马加鞭亦需十日,薛啸带兵已经从随州密行,他手中多是精骑良将……”
“我们的人从玉横关赶到镇山关也需要时间……”
“此次不调玉横关的兵。”肖从章冷声打断他的话,魏岭不解皱眉。
只见肖从章抬手揉了揉眉心,瞳孔有一瞬的昏沉,大概是因为药效还未全散的缘故,需要一边抵抗迷药的药效,一边思索,面上难免染了疲惫。
他的气息重了几分,凝神后,才看着魏岭说道:“我们从瀛洲调兵。”
魏岭听完先是一顿,随后快速思索,观察了片刻舆图后,点头道。
“若关将军借我们兵,从瀛洲到镇山关只需七日,届时我们自滁州前往,日夜兼程,应当可以追上薛啸。”
“好,待会我便取信给他。”
“但是我们必须比薛啸提前到达镇山关。”肖从章说此话时,几乎不带一丝笑,连眉梢都带着肃冷。
魏岭不认同的摇头。
“随州丘陵绵延,我们就是走官道也来不及!”
“那便不走官道。”
“什么?”魏岭以为自己听错了,神色一滞。
肖从章像是早已做好决定一般,抬手在舆图上的随州地界指了指。
沉声道:“入随州境后,从天险山道走,穿过埋雪岭,如此到镇山关便只需七日。”
薛啸的大军分批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赶着薛啸的人到镇山关助力胡狄人时到达。
“不可!”魏岭几乎不加思考的便否决。
他看出肖从章似乎早已打算好的模样,乘着性子劝诫道。
“将军属下想过这个线路,但是此路太危险了,四面围谷,万一薛啸的人在此设伏……”
“此路虽险,胜算却大。”
“那也不能拿命去赌!”魏岭鲜少会在军事上同肖从章意见相悖,但这次却是厉声劝阻。
肖从章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魏岭,表达了他的决心。
魏岭长吸了口气,竭力平复住激动的思绪,冷静的询问。
“你是因为他所以想要快速解决镇山关的事?”
不然他实在想不出来肖从章为何要冒这个险。
虽然目前局势并不利于他们,但并不说明后面无法补救。
镇山关的局势难以预料,保不齐明日胡狄人就会动手,他们只能尽力,无法两全。
听到魏岭的质问,肖从章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轻嘲。
但他眼底的眸光却已经冷静坚定。
“阿岭,你应当知晓,我不会把公事同阿峦掺杂在一起。”
“我确实忧心他,但我亦相信他。”
他不是需要肖从章处处保护的丝竹,他若是做傅新雨,他便应该相信他的能力。
看着魏岭怔愣,肖从章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轻笑了声。
“既然山前无路,左右都是赌,我们不妨破雪行舟,就算中了局,闯出来便是。”
魏岭听完,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一副被说服的模样咬紧后牙瞪了眼肖从章,一把扯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指着他半天无话可说。
在肖从章再次勾唇笑起时,冷嗤了声,心服口服。
“肖紊你大爷的,下次本军师再听你胡扯我就是狗!”
可话音落下,魏岭却是同肖从章心照不宣的勾唇相视一笑,转身往外走,去部署计策。
看着魏岭走远的身影,肖从章深邃漆黑的眼中思绪万千,宛若沉潭,无声胜有声。
此生能得几载同道者,足矣。
次日。
江不履携滁州众官员在城门外送别肖从章。
他如今暂代滁州刺史一职,一直在收集整理凌秉犯下的罪证,多日处事皆尽忠职守,无人不服。
从前是被人威胁压制着,眼下能展露能力,为民造福,是滁州之幸。
如今只等风波平息,一切如常后,他便可青云直上。
官场沉浮,改变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权利和欲望,而是人心。
看着肖从章带着数百人离远点身影,江不履的眼眶中满含热泪。
就如当初肖从章初来滁州一般,只是时境不同人依旧。
大抵是明白他们此去前方多危险。
江不履深吸了口气后,穿着官服屈膝跪下,他身后哗啦啦一众人也跟着下跪。
朝着肖从章他们策马远去的方向,江不履郑重感激的行了一个重礼,高声道。
“下官在此,祝肖将军此去凯旋!战无不胜!”
“此去凯旋!战无不胜!”
或许是他们的声音令百姓听到了,很快百姓们在城楼之上亦朝着远处高声喊。
江不履热泪盈眶的抬起头,视线模糊间,他看到了远处队伍中,最前方有一只手扬起,朝他们挥了挥。
千言万语未说,却仿佛一切皆在不言中。
晨光照映远山,山影堆叠,旌旗猎猎,随风入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