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h07公路,2025年10月11日,星期六,下午
深秋的乌克兰平原在车窗外延展,收割后的田野呈现一片萧瑟的棕黄,远处的树林镀上一层金红的边缘。
巴士在通往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公路上平稳行驶,引擎发出单调的嗡鸣。
车内弥漫着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汗味、廉价烟草味和食物的气息。
乘客们大多昏昏欲睡,或是麻木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彼得罗夫和李海镇坐在巴士中部靠窗的位置。
经过利沃夫酒店的血腥脱身,两人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神经却依旧绷紧。
换上的本地乌克兰工人装束,融入周围环境,但彼此眼中的警惕并未松懈分毫。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也为了在漫长旅途中保持必要的清醒,彼得罗夫决定开启话题。
李海镇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窗外一片收割后光秃秃的农田上,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某个遥远的、充满伤痛的地点。
“李大尉,”彼得罗夫的声音在引擎噪音中几乎只有两人能听清,他用了正式的军衔称呼,但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兄长般的温和,“从朝鲜出来……很久了吧?家里……还好吗?”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触及了特工最隐秘的角落——
那个剥离了身份代号后,可能依然存在的、名为“人”的部分。
李海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
他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侧过头看向彼得罗夫。
车内嘈杂依旧,前排婴儿的啼哭、后排大声的谈笑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李海镇沉默了足有十秒钟,就在彼得罗夫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记忆深处艰难地凿出:
“家……”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却没有丝毫笑意,“2019年,秋天。东海(日本海),靠近清津港外的渔场。”
彼得罗夫立刻意识到,这不是闲聊,这是一个战士在撕开自己最深的一道伤疤。
“一艘船,不是什么大船,就是普通的扇贝捕捞船。船上的……是渔民。我的父亲,掌舵的。我的哥哥,轮机长。还有十几个同村的叔伯兄弟。”
李海镇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他们起早贪黑,就为了捞点扇贝,换一家温饱。”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那天……他们捞起了一个东西。不是扇贝。一个奇怪的金属盒子,带着天线……粘在渔网上。他们以为是废铁,准备带回去看看。”
李海镇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
“那……是海豹突击队水下渗透部队的追踪信标!他们的特种潜艇就在附近,失败了,信标脱落被捞起……美国人怕暴露行踪!”
彼得罗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作为经历过无数黑暗行动的老兵,他几乎立刻猜到了结局。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然后呢?”
彼得罗夫的声音也低沉下去。
“然后?没有然后了。”
李海镇的每一个字都滴着血,“当天深夜,一艘身份不明的‘渔船’靠近了。没有警告,没有喊话。灭口。彻底的灭口。”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平静的表象终于被撕裂,露出底下剧烈翻腾的、被仇恨和痛苦扭曲的内核:
“那天,我刚刚穿上军装,在第11军团的训练场上。入伍的喜悦还没消散……就收到了全军覆没的噩耗。还有……来自最高司令部的‘慰问’。”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慰问”这个词。
“事故报告?没有!调查结果?没有!只有沉默。绝对的沉默。”
李海镇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帆布背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那艘‘不明渔船’的航迹、武器痕迹……瞒不过侦察总局的眼睛。是海豹!就是为了灭口!为了掩盖一次失败的渗透行动……杀了整船手无寸铁的平民!我的父亲!我的哥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将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狂暴情绪,重新压回冰封的表面之下:
“从那天起,我递交了血书,离开第11军团,申请加入侦察总局最前沿的行动部门。我要找到那些人……那些下令的、动手的……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车内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
前排婴儿的啼哭似乎也停止了。彼得罗夫久久无言。
他透过李海镇强装的冰冷,看到了一个被突然撕裂了人生、被仇恨重塑灵魂的年轻士兵。
这份仇恨,是他所有无畏、冷酷、高效行动背后最深层、最炽热的燃料。
彼得罗夫伸出手,并非握手,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和感同身受,重重地、无声地拍了拍李海镇紧绷的肩膀。
这个动作超越了国籍和军种的界限,是战士之间对巨大伤痛的无声抚慰。
“我明白,李。”
彼得罗夫的声音带着兄长般的包容,“失去至亲……尤其以这种方式……那种痛苦……”
他想起了自己在乌克兰、在叙利亚见过的无数人间惨剧。
“那份怒火,会烧穿你的五脏六腑,成了支撑你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他没有虚伪地说什么“放下仇恨”之类的话。
“这样的血债,需要用血来还。但不是盲目的血。”
“我们要完成的,就是一次最有力的‘还债’!西尔斯基,他是乌克兰这场战争机器的核心推手之一,他的手上,沾满了顿巴斯和克里米亚人民(按俄方叙事)的鲜血。斩断他,就是对那些像海豹一样肆意践踏生命、制造悲剧的‘规则制定者’最响亮的耳光!”
“我们手上也沾了血,李。在利沃夫,那三个警察……还有‘鲱鱼’。我们不再是旁观者,我们是执行者。但这任务……它有更重的分量。它关乎着能否阻止更多悲剧发生,能否动摇那些制造悲剧的根基。我们选择走入黑暗,不是为了成为黑暗,而是为了在深渊里,点燃一颗能照亮更多人的信号弹。哪怕……代价是我们自己。”
李海镇缓缓松开紧握背包的手,手指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回忆的痛苦,还是某种情绪的释放。
他看向彼得罗夫,眼神复杂,有残留的痛楚,有燃烧的恨意。
“少校……”
他开口,声音比之前沙哑了一些,“现在,我的枪口,只对准那些真正该熄灭的火焰。”
彼得罗夫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收回手。
“那就让我们,去基辅,点燃那团最终照亮黑暗的火。”
在李海镇沉重的往事之后,奇异的平静笼罩在两人之间。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渔船沉没时的冰冷海水气息。
打破沉默的是李海镇。
他转过头,看向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少校,您的家人呢?”
彼得罗夫的目光从窗外无边的黑暗中收回,脸上紧绷的线条在昏暗中似乎柔和了一瞬,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自豪、愧疚和深沉眷恋的复杂神情。
“家人?”
他轻轻重复,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的弧度,“军人,根深蒂固。我父亲,工兵军官,阿富汗战争的老兵。”
“排雷的时候,遇见诡雷……命保住了,但丢了一条腿,眼睛也几乎看不见。国家给了他勋章和抚恤金,在家乡……平静地养老。”
“我还有个哥哥。”
“也是军人,陆军。去过叙利亚……霍姆斯,帕尔米拉那些地方,他都待过。见过地狱,也带回了地狱的记忆。他……比我更早看透了一些东西。战争结束后,他选择了退伍,回到老家,在父亲身边,帮着照看家里的地,养养蜜蜂,图个清静。”
“至于我自己……”
“妻子,不是什么风云人物,就是斯塔夫罗波尔滑雪场的一名普通教练。厉害的地方?滑雪滑得挺好,性子……嗯,像高加索山脉的风,爽利,直接,但心很暖。”
“各方面都很普通,真的。但就是……很好。和她在一起,心里踏实,知道自己除了是军人,还是个人。”
“女儿,小太阳似的,刚上四年级,聪明得像只小狐狸,功课永远不用催……”
“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像个小坦克,精力旺盛得让人头疼,最喜欢听我讲故事……”
“就是……陪他们的时间,太少了。每次任务结束回家,都觉得他们又长大了好多,错过了好多。”
李海镇静静地听着,眼神复杂。
话题很自然地滑向了滑雪。
“滑雪……”
李海镇开口,似乎想从这片黑暗中抓取一丝轻盈,“朝鲜的山地很多,冬季漫长。我们也在训练中滑雪,负重越野,雪地潜伏……但那种感觉,和你妻子教的,应该完全不同吧?”他终于显露出些许好奇。
彼得罗夫笑了:
“完全不一样!训练滑雪是为了生存,为了进攻和隐蔽,雪板是武器,雪坡是战场。而她教的滑雪……”
他眼神放空,仿佛看到了白雪皑皑的山坡和妻子矫健的身影,“是为了飞翔,为了感受风掠过脸颊的畅快,为了踩着雪板划过无痕粉雪的纯粹喜悦。更像……一种自由的舞蹈,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
李海镇微微点头,想象着那种场景。
对于他这样的存在,纯粹的、无功利性的“飞翔”与“喜悦”是极其陌生的概念。
他消化完这种差异带来的冲击,然后才低声道:
“听起来……很好。我们在雪地里,只感受过刺骨的寒冷和等待目标的漫长煎熬。”
两人又聊了些轻松的话题——
乌克兰东部的气候、各自记忆中家乡的食物味道、甚至对即将抵达的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城市的模糊印象。
长时间的交谈和紧绷的神经让喉咙有些发干,尼古丁的渴望涌了上来。
彼得罗夫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想掏烟。
“抽我的吧。”
李海镇先一步动作,从他那件不起眼的夹克内袋里,掏出了一个同样普通的硬纸烟盒——
没有任何商标,是最廉价的那种白板烟盒。
彼得罗夫点头致谢,伸手准备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
然而,就在打开烟盒的瞬间,彼得罗夫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烟盒里剩下的烟不多,大约五六支。
乍看之下,都是最廉价、最常见的本地烟卷。
但其中有两支,明显不同。
它们的过滤嘴部分颜色比其他烟略深一些,质地似乎也更紧实、更光滑,像是……
特殊处理过?
而且,这两支烟的烟纸颜色虽然接近,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彼得罗夫能看出极其细微的色差,像是掺入了某种不易察觉的物质。
“等等……”
彼得罗夫抬头看向李海镇,“这两支……不一样?”
李海镇脸上短暂因为交谈而放松的神情瞬间消失无踪,恢复了侦察总局特工特有的平静。
他没有回避彼得罗夫的目光,反而坦然地将烟盒又往前递了一点,让两支烟在昏暗中更加清晰。
“嗯。” 李海镇应了一声,“不一样的。特制的。过滤嘴里,”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地吐出,“藏了一个小小的玻璃胶囊,装着氰化物衍生物混合剂。”
彼得罗夫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李海镇直视着彼得罗夫震惊的瞳孔,继续说道:
“咬破它,3-5秒,意识消失。心跳停止不超过15秒。高效,无痛,无解。”
他像是在描述一件精密武器的参数,“这是侦察总局行动人员的最后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他轻轻关上烟盒,将两支致命的香烟小心地放回内袋,贴身藏好。
“总有一天,也许就在基辅,” 李海镇平静地叙述着注定的结局,“如果陷入绝境,无法完成任务,也绝不能被俘……我会咬破它。这是我的尊严,也是我能为任务做的最后一件事。不能让他们……得到一丝一毫的信息。”
巴士在黑夜中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仿佛也为这冰冷的宣言而震颤。
车窗外是无尽的黑暗,车内是沉睡的芸芸众生。
只有彼得罗夫和李海镇所在的角落,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汗味,此刻又掺杂进了死亡的冰冷气息。
彼得罗夫久久无言。
他看着李海镇写满死志的脸,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阿富汗的地雷阵中失去的腿和光明,想起了哥哥从叙利亚带回的沉默创伤,想起了妻子明媚的笑靥,想起了女儿斯维特兰娜叽叽喳喳的讲述和儿子天真的追问……
活着,是如此珍贵,充满了责任与眷恋。
而眼前的朝鲜战友,却早已将死亡当作一件精准的工具随身携带。
“明白了。”
最终,彼得罗夫只吐出这几个字。
两人再无言语,各自靠在颠簸的座椅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
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灯火,在前方的地平线上,隐约勾勒出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