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空酒瓶和散落的罐头壳,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泛着冷硬的轮廓。
沉默持续得太久,久到仿佛要将两人焊死在各自凝固的阴影里。
“出去走走。”
李海镇的声音突兀地撕裂了寂静。
不是询问,是陈述。
彼得罗夫也无法再在死寂里待下去。
两人滑出安全屋,融入基辅深秋午夜刺骨的湿冷空气中。
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悸,路灯的光晕在薄雾中扩散成模糊的毛边,远处偶尔有警笛短促地划过夜空,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他们下意识地,朝着巨大的、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第聂伯河畔国际防务与安保技术展销会的场馆。
距离还有几个街区,气氛已然不同。
蓝白相间的警灯无声地在远处路口缓慢旋转,将周围建筑的墙壁映得忽明忽暗。
穿着深色作战服、手持突击步枪的身影在街角阴影处若隐若现,头盔下是警惕扫视的目光。
临时架设的金属隔离栏在探照灯下闪着冰冷的光,将通往场馆核心区域的道路切割得支离破碎。
“制高点。”
李海镇下颌朝几个方向抬了抬。
彼得罗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几栋视野绝佳的建筑顶部轮廓线上,捕捉到了极其微弱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反光点——
狙击步枪瞄准镜或高倍观测镜在暗夜中难以完全掩盖的特征。
不止一处。
SbU和军方的狙击小组早已就位,无声地编织着死亡的经纬。
再靠近一些,甚至能看到场馆外围的巨大入口处,临时搭建的安检通道灯火通明。
穿着反光背心的安保人员仍在忙碌,牵着警犬来回巡查,手持探测仪对每一寸地面、每一处可能的遮蔽物进行着反复扫描。
“回吧。”
任务的核心就在眼前,被层层铁幕包裹,无声地宣告着闯入者的结局。
看得越久,沉甸甸的窒息感就越发清晰。
两人转身,沉默地沿着来路返回。
脚步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单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
回到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李海镇摸索着在桌上找到了冰冷的金属烟盒。
他打开盖子,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能看到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支香烟,过滤嘴的颜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暗。
他抽出一支普通香烟递给彼得罗夫,自己也叼上一支。
打火机“啪”地一声脆响,两簇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随即被吸入的烟雾笼罩,映出两张被阴影分割得棱角分明的脸。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和一丝虚假的暖意。
“我以前……”
彼得罗夫忽然开口,声音被烟雾熏得有些奇怪,他盯着指尖那点明灭的红光,像是在看另一个时空的倒影,“……在伏尔加格勒东边的一个小镇子待过。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他会带我去河边钓鱼。”
他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红光猛地亮了一下,照亮他眼底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温柔的恍惚。
“伏尔加河……夏天的时候,水是暖的。有一种小鱼,叫……叫什么来着?银闪闪的,很多刺。”
他努力回忆着,眉头微皱,像个在记忆废墟里艰难翻找的孩子。
“他说,这种鱼要裹上面粉,炸得焦脆才好吃。但他从来没炸成功过,总是糊掉一半。”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反而带着一种自嘲的苦味。
“后来,他还是没学会。”
李海镇静静地听着,烟雾从他唇边缓缓逸出,缭绕在黑暗中。
“我妹妹……”
他的声音响起比彼得罗夫更低沉,像是从深埋的地底传来,“……她走之前那几天,疼得整晚睡不着。我就抱着她,在炕上坐着,给她哼歌。唱我们那儿的……童谣。调子都忘了,就瞎哼哼。”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指尖的烟灰无声地坠落。
“她听着听着,就能安静一会儿……手指抓着我的衣襟,攥得很紧。”
“她问我,哥哥,死了……是不是就不疼了?”
彼得罗夫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我说……”
李海镇的声音哽住了,他用力吸了一口烟,才继续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我说,死了……就能去一个开满金达莱的地方,那里有暖和的太阳,一点也不疼。”
他猛地掐灭了还剩大半截的烟,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瞬间湮灭,只留下一缕刺鼻的青烟。
“……我骗了她。”
黑暗里,只剩下彼得罗夫指间一点孤独的红光在闪烁。
他沉默地抽着,直到烟蒂烧到尽头,灼热的刺痛感传来。
他狠狠摁灭在早已堆满烟头的铁皮罐里。
李海镇再次打开了那个金属烟盒。
里面,两支特制香烟,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盒底。
他拿起烟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表面,指腹感受着两道代表死亡的微小凸起。
彼得罗夫的目光也落在那两支烟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和……
不舍。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眼下这种……
诡异的、脆弱的、偷来的平静的留恋。
那些关于伏尔加河的小鱼,关于糊掉的炸鱼,关于小妹妹……
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或者根本不屑于提起的碎片,就在刚才,竟然如此自然地流淌了出来。
他甚至……
还想说更多。
说说后来进入阿尔法后的第一个任务,说说在任务中替他挡过子弹的搭档瓦西里·彼得连科,说说莫斯科某个寒冷冬夜里喝过的一碗热汤……
这些毫无意义、与任务无关的废话。
他不想等到明天任务开始。
他想让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停在这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绝望气息的安全屋里,停在身边这个注定要一同赴死的朝鲜人面前,像两个……
疲惫的、可以说点废话的普通人一样,继续聊下去。
李海镇“啪”地一声合上了烟盒。
“睡吧。”
他站起身,将金属盒子重新放回贴身的口袋里,紧挨着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彼得罗夫也站了起来,将那些关于伏尔加河、关于炸鱼、关于热汤的脆弱念头,连同那点可笑的留恋,一起狠狠摁灭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里。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座被重重警戒线、狙击点和探照灯光包裹的钢铁场馆。
没有完全拉开那层积满灰尘的廉价窗帘,只是用指尖挑开一道极细的缝隙。
冰冷的晨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深秋的霜气。
下方的主干道。
一支由深绿色军用卡车、轮式装甲车和黑色防弹轿车组成的庞大车队,正沿着被临时清空的道路,缓缓驶向展销会场馆的方向。
车顶上,乌克兰军方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装甲运兵车的射击孔后,能瞥见士兵警惕扫视的头盔轮廓。
黑色的轿车车窗紧闭,贴着深色的防爆膜,像一块块移动的、深不见底的墨玉,里面坐着的人影模糊而遥远,却散发着权力与地位的无形压力。
“北约的人,也提前进去了。”
“看来,SbU对‘露娜’的手艺还是不够放心,要提前再筛一遍。”
“筛吧。”
李海镇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车队的轰鸣淹没。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那些黑色的轿车,想看看里面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面孔。
“他们筛得越细,越证明……我们的目标值得这份‘重视’。”
两人退回房间中央,远离了窗户。
黎明的微光吝啬地洒进来,勉强照亮他们脚下的一小片区域,将他们的上半身依旧留在浓重的阴影里。
变电站定时炸弹未被发现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心底激起了一圈微弱的、带着侥幸的涟漪,旋即被更大的、名为“倒计时”的漩涡吞没。
“彼得罗夫。”
李海镇忽然开口。
“你说……”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鼓足勇气触碰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我们……我是说如果……这次真的……成了,而且,还活着离开了基辅……”
他抬起眼,第一次用一种近乎直白,却又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眼神看向彼得罗夫,那眼神深处,竟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属于“可能性”的火星在跳动:
“……我们……会怎么样?”
彼得罗没想到李海镇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活着离开?
全身而退?
这念头本身就奢侈得像天方夜谭。
他下意识地想用惯常的冰冷现实去戳破它——
勋章?
或许有,但更大的可能不是这个。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入足够支撑他完成这个荒诞假设的空气。
“我们?”
彼得罗夫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敞开的金属烟盒,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盒壁,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回响。
“……那还用说吗,李大尉?”
他扯出一个尽可能大的、却毫无笑意的笑容,目光扫过两支死亡之烟,仿佛在展示某种战利品。
“阿尔法和侦察总局联手,在SbU和北约的眼皮底下,在基辅最核心的防务展上,干掉了他们想干掉的人,然后……”
他摊开手,做了一个“全身而退”的手势,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浮夸,“……像幽灵一样,从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里消失了?”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这简直……比苏联时代那些最离谱的间谍小说还要离谱!”
“莫斯科会给我们发勋章?大得能当防弹插板的那种?平壤会把你捧成‘共和国英雄’?照片印在邮票上?”
他的语气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我解嘲的意味,“也许吧……但更可能的是,我们会被彻底‘冷藏’起来,像两件过于烫手的古董,被塞进某个不见天日的保险柜最底层,档案上盖着‘永不启用’的红章。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浮夸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被派去执行下一个更不可能、更肮脏的任务,直到把最后一点价值榨干,然后像垃圾一样处理掉。”
李海镇静静地听着,眼中的火星并未熄灭,反而像是被风吹得更摇曳不定,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他似乎并不在乎勋章和荣誉,他在乎的是那个“如果”本身——
那个“活着离开”的可能性所象征的……
某种超越任务本身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传奇……”
李海镇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个陌生的果实。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两支特制烟,而是从烟盒旁边散落的普通烟盒里,抽出了最后一支皱巴巴的普通香烟。
他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只是用牙齿轻轻咬着过滤嘴。
“……地下世界里的‘传奇’,彼得罗夫,”他的声音近乎梦呓,“……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诅咒。”
彼得罗夫看着他咬烟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点复杂难明的光。
他忽然明白了李海镇真正想问的。不是勋章,不是待遇,甚至不是“传奇”这个虚名。
他想问的是,如果他们真的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经历了这一切,手上沾满了洗不掉的鲜血,背负着无法言说的秘密,见识过人性最深的黑暗与最虚妄的微光……
他们还能不能……
算作是“人”?
还能不能……
拥有哪怕一丝属于“普通人”的、不再被任务和死亡定义的……
“之后”?
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沉重到彼得罗夫无法回答,也不敢去想。
他宁愿相信那个“永不启用”的保险柜。
“诅咒……”
彼得罗夫喃喃地重复着李海镇的话,拿起打火机,“啪”地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
他凑近,替李海镇点燃了那支普通的香烟。
李海镇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
窗外,最后一辆军车的尾灯消失在街道拐角,引擎的轰鸣渐渐远去。
主干道恢复了空旷,仿佛刚才的钢铁洪流只是一场幻觉。
变电站的倒计时在无声地跳动。
会场内,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李海镇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扩散,最终消散无踪。
他掐灭了普通的香烟,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彻底湮灭。
最后的闲聊结束了。
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