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清晨很干净,春城西郊那片烂尾楼却像一口旧锅,怎么洗都发灰。
塔吊早拆了,脚手架残着几段,风一吹就吱呀。
小区门口的铁皮围挡被晒得起泡,门上贴满了纸。
每张纸后面都是同一句话,什么时候交房。
李一凡没去看纸,他先看人。
门口站着两排业主,最前面是一位抱着资料袋的中年女人,叫许岚。
她手背有冻疮的裂口,像是捏着钱一路攥到今天。
她没有喊,只把袋子举起来,里面厚厚一摞,合同、收据、催告单。
周砚青把简易会议室设在售楼部旧大厅。
玻璃上还贴着当年的广告画,笑得很灿烂。
桌椅是临时拼的,板面不齐,像这件事拖了很多年。
耿庆华把桌子拽平,动作很轻,却把气场压稳。
住建口、金融口、法院执行、公安经侦都到齐了。
开发商也来了,春城启盛置业的董事长梁启盛,西装笔挺,眼神却飘。
他身边跟着财务总监胡瑞,抱着电脑,像抱着救命的门板。
还有两家银行代表,一位姓蔡,一位姓侯,脸上写着先还谁的问题。
许岚带着三名业主代表坐到最前排。
她没有看梁启盛,只盯住那块楼盘沙盘。
沙盘里水景还亮着,绿植是塑料的,像笑话。
她说不想吵,只想拿钥匙,让孩子有书桌。
梁启盛刚开口就想讲难处。
他说市场下行、资金链断裂、外部环境、历史遗留。
话还没说完,李一凡把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是昨夜刚拍的,启盛置业名下的一处仓库,门口停着三辆新车。
梁启盛眼角一跳,抬头想解释是朋友的车。
张小斌把另一张纸摊开,是车辆登记信息,写得清清楚楚。
他没说重话,只说一句,别把大家当傻子。
梁启盛的喉结滚了一下,声音立刻低了。
银行代表蔡行长紧跟着插话。
他说贷款本金要保全,先把银行窟窿堵上。
侯行长也点头,说抵押权在,程序要走。
许岚听到程序两个字,手指捏紧了袋口,指节发白。
李一凡没有与他们争口舌。
他把白板拖到桌边,写下八个字,先交楼,后清算。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压得实。
写完,他把笔放下,让每个人都看清。
周砚青接过节拍,直接讲三件事。
第一,楼先交,交付标准按现行规范,缺什么补什么。
第二,钱从三处来,项目现有资金、能处置的非必要资产、专项托底资金。
第三,清算从今日开始,但清算不得压在交楼前面。
梁启盛脸色一僵,说没钱。
顾成业把一份清单递给他,是启盛旗下三处地块的处置评估。
其中一块闲置两年,围墙内杂草齐腰。
顾成业说卖掉它,能换回十栋楼的窗户与电梯。
梁启盛说那块地抵押了。
罗景骥翻出抵押登记,抵押给的不是银行,而是一家关联公司。
关联公司法人名叫梁启盛的表弟梁启航。
大厅里一阵轻响,像有人把牙咬住了。
法院执行的段庭长把眼镜往上一推。
他说关联抵押可以核查真实性,必要时依法撤销。
他话音刚落,梁启盛的财务胡瑞迅速合上电脑,像要把漏洞盖回去。
张小斌伸手按住电脑盖,轻轻一压,胡瑞手腕一抖。
胡瑞低声说只是习惯动作。
张小斌点头,说你的习惯今天得改。
他示意旁边的经侦把U盘接上,拷贝当月账套。
胡瑞的额头冒出细汗,像突然被灯照到。
许岚忍不住问一句,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拿钥匙。
周砚青没有给她虚词,直接抛出时间。
四十五天,首批两栋交付;九十天,四栋交付;一百二十天,全盘交付。
每个节点后面都写上负责人名字,谁掉链子,谁出来解释。
梁启盛脸色更难看。
他说四十五天不可能,施工队都散了。
耿庆华第一次开口,声音不高,像锤子敲木。
你散的是队,不是责任;队可以重组,责任不能散。
住建厅副厅长蒋闻达坐在旁边,终于坐直了。
他本来想当协调人,现在被点到风口。
李一凡看向他,只问一句,你能不能把队伍拉起来。
蒋闻达咽了口气,回一句能。
蒋闻达当场拨电话。
春城两家国企建工集团被叫到现场,负责人十分钟内赶来。
他们看完现场,说能接,但要先把材料欠账算清。
周砚青让梁启盛把供应商欠款单逐条列出,优先保材料与工人。
梁启盛试图讨价还价。
他说先付一部分给关系户,才能让事情顺。
李一凡抬眼看他,眼神像把尺。
顺,是把楼交出去,不是把人情顺过去。
许岚在前排捂住嘴,像把一口气咽回去。
她见过太多顺过去的借口,最后都顺没了。
这一次,话被截断了。
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亮。
银行代表还是不甘心。
蔡行长说如果先交楼,银行风险谁担。
段庭长说风险不该由购房人担,银行也不会白担。
他把方案摊开,交楼后按比例清偿,先民生,后利润。
侯行长盯着纸角,想找漏洞。
顾成业把施工节点图拍到桌面,提醒一句,交付后楼盘价值回升,抵押物才真正值钱。
这话简单,却像拧开了一截卡死的螺丝。
侯行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梁启盛忽然抬出另一个说法。
他说项目有一部分商铺要先处置,才能回款。
许岚马上反应过来,商铺一卖,就只剩空壳。
她站起来,声音第一次硬,商铺不能先卖。
李一凡没有让大厅吵起来。
他把商铺问题写成两行,商铺处置用于交楼,不得挪作他用;处置方案公开,业主代表旁听。
他让许岚坐下,说你来不是吵架,你来是当见证。
许岚坐下时手还在抖,但背挺直了。
胡瑞的电脑终于拷贝完。
经侦的人看了几眼,脸色变了。
启盛置业在三个月前做过一笔大额转账,去向是外省一家咨询公司。
那家公司地址在一栋写字楼的十八层,常年不亮灯。
张小斌看向梁启盛,梁启盛的嘴唇开始发干。
他想说是咨询费,市场推广。
林允儿从后排挪了一步,把镜头压在桌面边缘,只拍那行转账摘要。
摘要上写着服务费,金额却像一刀。
李一凡没有让镜头成为主角。
他对经侦说一句,先冻结,再核查。
经侦的人点头,站起身就走。
梁启盛想追,被蒋闻达抬手拦住,坐下。
这一拦,整间大厅的风向彻底变了。
开发商不再是谈条件的人,变成要交代的人。
银行也不再是喊程序的人,变成要配合的人。
业主代表不再是求情的人,变成在桌上落字的人。
签字环节开始得很快。
总包方负责人章启明把施工承诺写下,开工时间写到日。
住建口蒋闻达写监管责任,三天一巡,问题当天清。
段庭长写执行保障,资金挪用即启动强制。
轮到梁启盛,他握笔的手停了两秒。
胡瑞在旁边轻轻咳,像提醒他别乱。
梁启盛最终落笔,笔尖划过纸面,像在割自己的退路。
落完最后一笔,他的肩膀塌下去一点。
许岚最后签。
她签得很慢,像把名字刻进石头。
签完,她没有抬头,先把笔盖扣紧,再把资料袋放平。
她说一句,我不求你们记得我,我只求你们记得今天写的。
会开到尾声,李一凡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那两栋烂尾楼像两排沉默的牙。
他回头,对每个部门只说一件事。
你们不是来开会,你们是来交账。
散会前,他让所有人去现场走一圈。
走到二号楼,电梯井口空着,风灌进去嗡嗡响。
顾成业让总包现场测井,给出电梯进场时间。
章启明现场回一句,二十天内电梯进场,装到首批交付。
走到地下车库,积水发臭。
罗景骥让人打开排水泵,泥浆像被吓醒。
蒋闻达皱眉,说以前就这样。
耿庆华看他一眼,说以前就是问题,以后不准还是。
业主代表跟在后面走。
他们看见有人把垃圾清走,看见有人把灯线拉直。
许岚拿手机拍了一段,没有对着人,只对着楼道。
她在业主群里发出去,配字很短,开工了。
群里很久没有这么快的回复。
有人发了烟花表情,有人发了掌声表情。
更多的人发的只有一个字,等。
但这一次的等,像有了地基。
傍晚,启盛置业的办公楼灯还亮着。
经侦的人从楼里出来,抱着两个箱子。
梁启盛站在门口,脸色灰白,像被抽掉了最后一层油彩。
他没有再说难处,只问一句,我还能不能体面一点。
张小斌没回答体面。
他只说把楼交出来,才算有一点体面。
梁启盛沉默良久,转身回去,脚步很重。
门口的风吹过,他的背影像突然老了十岁。
夜里九点,施工队第一车材料进场。
车灯扫过围挡,铁皮上那堆纸被照得发亮。
工人把安全帽扣紧,开始清理楼道。
一袋袋垃圾被抬出来,地面露出久违的水泥色。
许岚带着孩子站在围挡外。
孩子问什么时候能进去,许岚说快了。
孩子把手贴在铁皮上,像摸一堵会动的墙。
铁皮里传来锤子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很实。
林允儿发出的稿件没有煽情。
只有一张图,写着四十五天首批交付。
评论里有人说终于看见办事的节奏。
也有人说别让它停。
李一凡回到车里,手机震了一下。
周砚青发来明日清单,桥位复检,夜市抽查,烂尾盘巡场。
他刚要放下,张小斌又发来一条短讯。
深山那边有人在动矿权,像有人在试探新规矩。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着,像一条线把城市缝住。
李一凡把手机扣在掌心,指节轻轻收紧。
烂尾盘的楼开始动了,下面那条更硬的链,也要动。
他对司机说一句,明早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