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能想象到纪委的同志在看到这份材料时,眉毛紧锁的表情。证据,已经自己开口说话了。
紧接着,是关于土地转包的骗补问题。如果说农机案是“无中生有”,那么土地案则是“指鹿为马”。为了将这个问题说得最透彻,林纾花了一个通宵,制作了一份精密的对照表。
表格的标题是《西郊村等三村合作社土地备案面积与农户实际承包面积对比分析表》。
表格分为五列:
第一列:“合作社备案合同号”
第二列:“备案流转面积(亩)”
第三列:“实际耕种农户及原始合同”
第四列:“农户实际承包面积(亩)”
第五列:“虚报面积(亩)”
他将李大壮合作社那份印刷精美的合同号填入第一列,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数字“1200亩”。而在第三列,他则并排列出了老王等十几户村民的名字,并将他们那十几份皱巴巴的原始合同复印件作为子附件附上。第四列,是这些农户合同上真实面积的总和:“485亩”。
最后一列,“虚报面积”,林纾敲下了一个鲜红的、加粗的数字:“715亩”。
仅仅一张表格,一个数字,就将李大壮等人空手套白狼的罪行揭露得体无完肤。他甚至不需要再多写一个字的分析,因为这张“ dagger cast in data”(数据铸成的匕首),已经死死地刺中了案件的要害。
在报告的最后一部分,林纾的笔锋一转,从对犯罪事实的陈述,转向了对监管漏洞的剖析。他将那些审批文件上审核人的签名放大,清晰地附在报告里。
他没有直接下结论说这些人同流合污,而是用一种更加客观、也更加致命的方式提问:
“……上述申报材料中存在的明显逻辑矛盾与事实谬误(如农机型号与地形不匹配、合同伪造痕迹明显等),为何能在乡镇两级审核中畅通无阻?
建议上级部门在彻查经济犯罪的同时,对相关审核环节是否存在严重的失职、渎职,乃至职务犯罪行为,进行同步调查。”
将报告加密发送出去的那一刻,林纾感觉到身体里那根紧绷了十几天的弦,终于“嗡”的一声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被掏空般的巨大疲惫。他没有合眼,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晨光将窗户染成一片灰白,再到灿烂的金黄。他知道,他已经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便是等待。
这一等,就是两天。
这两天里,林纾过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反常。他没有再去看那些案卷,而是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去镇上唯一的理发店,剪了个利落的短发。他像一个即将奔赴决战的士兵,在战前,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盔甲,整理着自己的军容。他在用这种近乎仪式感的行为,来对抗内心深处那股巨大的、关于未知的焦虑。
第三天上午,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那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是林纾同志吗?我是市纪委办公室的,请你下午两点,准时到市委大楼三号会议室开会。”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简短而有力。
“好的,我一定准时到。”
挂掉电话,林纾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知道,审判的钟声,终于要敲响了。
下午一点四十分,林纾提前抵达了市委大楼。这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建筑,与乡镇的尘土飞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深吸了一口气,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着空调冷气和淡淡书墨的味道。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确保身上的白衬衫没有一丝褶皱,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三号会议室。
推开那扇厚重的红木门时,林纾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长条形的会议桌上,铺着深绿色的绒布,每个座位前都摆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和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安静得只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送风声。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林纾认得他,是市纪委的王书记,一个以铁面无私着称的领导。王书记的左右手边,分别坐着市农业局和财政局的主要负责人。而会议桌的下首,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让林纾的心头微微一沉——正是他报告中点到的那几个乡镇审核环节的关键人物,包括那个姓周的主任和姓孙的科员。
他们此刻正襟危坐,但眼神飘忽,双手不自然地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揉搓着。看到林纾进来,周主任的眼皮明显跳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假装在看面前的笔记本,但那本子,却是空白的。
林纾没有与任何人进行眼神交流,他径直走到为他预留的、靠近投影仪的位置坐下,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能感觉到,几道复杂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的后背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怨毒。
下午两点整,王书记清了清嗓子,没有一句废话,直奔主题:“今天请大家来,是关于一份举报材料的初步核查通报会。林纾同志,你开始吧。”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林纾站起身,向在座的领导们微微鞠躬,然后转过身,面向巨大的投影幕布。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专注地锁定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语气平稳地开始了汇报。
“各位领导,我所调查的情况,主要涉及西郊村、赵家庄等村镇,在农机购置及土地流转补贴项目中,存在的弄虚作假、骗取国家补贴资金的问题……”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他没有使用任何煽动性的词汇,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事实,罗列证据,像一个精准的解剖医生,一层层剥开附着在肌体上的毒瘤。
当他讲到那台“幽灵收割机”时,他点开了第一张幻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