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缓缓登上丹陛,在那张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九龙金漆宝座上坐下。王承恩上前,微微调整了一下御案上的香炉和文书。
此时,鸿胪寺官员出班,高唱:“入班——!”。
文武百官依照品级,垂首躬身,迈着谨慎的步伐,依次步入自己固定的位置,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严格的礼法规范。
“鞠躬——!”
百官面向御座,齐齐躬身行礼。
“拜——!”
“兴——!”
“再拜——!”
“兴——!”
“三拜——!”
“兴——!”
随着鸿胪寺官员的唱礼,百官三次躬身下拜,三次直起身来,动作庄重而虔诚。
这是帝国鼎盛时期定下的朝仪,曾见证过无数辉煌时刻,如今在这末世,依旧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却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
“山呼——!”鸿胪寺官再唱。
“万岁!”百官应声而拜。
“再山呼——!”
“万岁!”
“三山呼——!”
“万岁!”
三次“万岁”的呼声,一次比一次高昂,在宏伟的皇极殿内回荡,震得梁柱间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这声音汇聚着二百多名帝国精英最后的力气,仿佛试图用这古老的礼仪,唤回那早已逝去的荣光,驱散那笼罩在帝国上空的沉沉暮气。
端坐在龙椅上的崇祯,透过眼前晃动的玉旒,看着脚下黑压压跪拜的臣子,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呼。
他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微微蜷缩,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君临天下的豪情,而是无边的疲惫和一种置身事外的荒诞感。
礼仪已毕,鸿胪寺官唱:“致语——!”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但这份寂静之下,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惊涛骇浪。
所有人都知道,表面的繁文缛节已经结束,真正的风暴,马上就要开始了。
下面跪着的众人悄悄的、或明或暗的,投向了御座,投向了文官班首的周延儒,也投向了那位按剑而立、面色沉静的孙传庭。
端坐在龙椅上的崇祯,透过眼前十二串玉旒微微晃动的间隙,俯视着脚下黑压压跪拜的臣子。
那山呼“万岁”的声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殿宇,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却奇异地未能在他心湖中激起半分豪情,反而带来一种隔岸观火般的疏离与荒诞。
这套极为隆重的大礼仪,他已许久未曾启用。
若非今日这般“特殊”场合,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这个“富有四海”的天子,还拥有如此彰显无上权威的仪式。
这并非寻常的朔望朝参,那只是流于形式的点卯,也非平日的御门听政,那更多是君臣间疲惫的拉扯。
这是真正的大朝会,是唯有在元旦、冬至、万寿圣节等最重大的庆典时,才会动用的、象征着帝国鼎盛威仪的最高规格礼制。
‘多久了……’ 崇祯在心中默问,那冰冷的玉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念头。
‘上一次如此正式,恐怕还是朕登基之初吧?’ 那时,他踌躇满志,以为凭借这般煌煌礼仪、这身十二章衮服,便能驾驭群臣,重振乾坤。
如今,他再次动用了这几乎被遗忘的礼制。
与其说是为了商议国事,不如说是他刻意为之的一场演出,一次最后的宣告。他要在这帝国的心脏,用这最盛大、最庄严的仪式,为自己,也为这朱明天下,举行一场最后的告别。
他要享受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属于大明皇帝的、至高无上的荣光。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丹陛下每一个匍匐的身影。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
这些世受国恩的勋贵,他们的跪拜,有多少是出于对朱明皇权的敬畏,又有多少是出于对他们即将失去的万顷良田、无数店铺的恐惧?
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这些口口声声“君父社稷”的文官领袖,他们的叩首,有多少是真心为了这即将倾覆的江山,又有多少是为了保住他们那作废的功名、被剥夺的特权?
‘看吧,看吧!’ 崇祯的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
‘你们此刻跪伏在地,口称万岁,看似忠贞不贰,可你们心里盘算的,不过是你们自家的田宅、商铺、金银!你们将这礼仪,将这朝堂,当作了你们维护私利的战场!’
他看着他们依循古礼,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跪拜、起身、山呼的动作,那庄严肃穆的景象,在他眼中却扭曲成了一幅绝妙的讽刺画。
这盛大的礼仪,这震天的呼声,不再是大明强盛的象征,反而成了照见这群“吸血螭蟥”最后疯狂与虚伪的镜子。
他们越是表现得恭敬、表现得悲壮、表现得忠君爱国,崇祯就越发清晰地看到他们包裹在华丽袍服下的那颗焦灼而自私的心。
他享受这一刻,并非因为权力的陶醉,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享受着他们不得不跪在自己脚下的姿态,享受着用这最后的皇家威仪,将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钉在这即将落幕的历史舞台上的感觉。
这是一种绝望的享受,一种明知结局却偏要看清所有演员谢幕方式的执拗。
‘都跪着吧,’ 崇祯心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之海,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在这大明最后的余晖里,好好跪着。
让朕看清楚,你们,还有朕自己,是如何陪着这二百七十年的大明,一起……走到终点的。’
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那繁复到极致的礼仪,那震耳欲聋的呼声,此刻于他,不再是荣光,而是一场为他,为大明,精心准备的、盛大而悲凉的葬礼前奏。
终于,冗长而庄严的礼仪走到了尽头。随着最后一声唱赞的余音在大殿梁柱间消散。
主持仪式的鸿胪寺礼官转身,面向御座,深深一揖,那恭敬的姿态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标准:“陛下,大礼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