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微微躬身,声音平稳而清晰:“陛下,殿外诸公,其心未必真在社稷,他们如此急切,无非是看到了大夏新法,如同利刃悬于项上”。
他停顿了一下,选择着措辞,既要点明要害,又不能过于刺激皇帝敏感的自尊:“大夏律法森严,于士绅特权、田产商事,皆与旧制迥异”。
“他们这是感到了切身之痛,故而要做最后一搏,此非为大明,实为私利”。
崇祯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何尝不知?只是不愿,或者说不敢,直面这赤裸裸的现实——满朝文武,心向朱明者寥寥,多为自身富贵挣扎。
孙传庭见皇帝沉默,继续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道:“陛下,恕臣直言,如今大明能战之兵几何?可调之饷几许?即便陛下下旨‘联合’,诸公真能如臂指使,令那几路‘义军’北上与夏国死战么?”。
这话如同冰水,浇得崇祯一个激灵。他想起各地督抚的阳奉阴违,想起军队的欠饷哗变,想起那如同无底洞般的财政窟窿。
是啊,就算他点了头,下面的人会听吗?那些拥兵自重的将领,那些各有算盘的“义军”,谁会真的去跟兵锋正盛的大夏拼命?
“况且”,孙传庭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含糊,“若让他们去争,去闹,无论成败,消耗的是他们的力量,彰显的是他们的野心”。
“陛下手握宫禁精锐,稳坐钓鱼台,反而能看得更清楚,当务之急,是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整饬禁军,使其真正成为陛下手中利剑,护佑宫城万全”。
“再则,皇庄乃陛下根本,若能经营得当,钱粮足备,则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陛下总有一方净土,一片忠心可用之兵”。
他没有明说“坐山观虎斗”,也没有直言“放弃外部,固守核心”,但每一个字都指向这个方向。
他将一个看似被动无奈的局面,勾勒出一种以退为进、固本培元的策略。
崇祯死死地盯着孙传庭,胸膛微微起伏,脸上挣扎、不甘、屈辱的神色交替闪过。
他明白孙传庭的未尽之言——外面已经烂透了,没救了,不如放手,让他们去折腾,自己牢牢抓住最后、也是最根本的东西:军队和钱粮。
许久,崇祯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吐出一口浊气,那紧绷的肩膀仿佛瞬间垮了下去,却又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
他眼中的纠结逐渐散去,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清明。
“爱卿所言,老成谋国”, 崇祯的声音异常干涩,他转向王承恩,语气陡然变得坚决,“大伴,传朕旨意,孙传庭全权负责禁军操练事宜,一应所需,优先拨付!”。
“另,皇庄事务,给朕盯紧了,确保钱粮入库,庄丁安稳,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臣、老奴领旨!”王承恩和孙传庭同时躬身应道。
孙传庭知道,皇帝终于做出了抉择。不是振作,不是反击,而是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接受了现实,并为皇室谋划一条或许能得以保全的退路。
他看着崇祯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和脆弱的脸庞,心中喟叹,这或许,是这个疲惫的帝王,在王朝末日,所能做出的最“明智”的决定了。
次日,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艰难地穿透北京城的天空,洒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时,皇极殿前已是冠盖云集。
辰时未至,但凡在京的五品以上官员,以及与国同休的勋贵、特许参朝的几位大儒,已然齐聚。
林林总总,竟有二百余人,将原本空旷宏伟的大殿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绯袍、青袍、绿袍,依品级而立,如同一片色彩斑驳却又等级森严的森林。
皇帝尚未升座,殿内气氛压抑而嘈杂。官员勋贵们三五成群,低声交换着眼神和话语。
成国公朱纯臣与定国公徐允祯站在勋贵班首,面色凝重,不时与凑近的几位侯伯低声耳语。
文官班列中,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俨然是核心,兵部尚书张缙彦、户部尚书倪元璐等人围拢在侧,言谈间虽刻意压低声音,但那紧绷的神色和急促的语调,无不透露出山雨欲来的紧张。
“今日务必让陛下下定决心!”
“伪夏之害,甚于流寇百倍!”
“江南士林惨状,必须让天下知晓!”
“……待会儿,还需几位御史率先发声……”
“……国子监那边,也已准备万民书……”
这些细碎的串联声,如同潮水般在巨大的殿宇中暗暗涌动,每个人都明白,这将不是一次寻常的朝会,而是决定大明命运,更是决定他们自身富贵前程的最后博弈。
“当——”
一声清脆悠远的净鞭响起,如同利刃划破了殿内的嘈杂。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当——”
第二声净鞭,百官浑身一凛,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袍服、冠带,迅速按照班序站定。方才还略显混乱的队列,瞬间变得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当——”
第三声净鞭响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的身影出现在御座之侧的高台上,他面色肃穆,朗声宣告:“陛下升殿——!”。
悠长喝礼声中,沉重的礼乐缓缓奏响,庄重而压抑。自御座后方,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两名手执拂尘、两名手执伞扇的小太监引导下,缓步而出。
衮服上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图案,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旒冕的玉珠在他面前轻轻晃动,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
他的步伐略显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帝国濒死的心跳上。
在他身后,按剑紧随的,正是新任总督宿卫、领侍卫内大臣孙传庭。
他一身戎装,与周围文官宦侍格格不入,目光如电,扫视着殿内群臣,最终肃立在御座台阶之下,如同一位忠诚的守护神,也像一尊昭示着非常时期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