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源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在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苏明哲恭敬地垂手而立,不敢打扰大王的思绪,唯有窗外的阳光映照着秦思源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思量。
秦思源力排众议,推行全民村学,其深意远非“仁政”二字可以概括,在他脑海的宏图里,那已在兴起的工业革命浪潮,才是大夏未来真正的国运所系。
那轰鸣的蒸汽机,高效的生产线,乃至未来更精密的器械,哪一个不需要海量的、具备基础读写和计算能力的工人与技师来支撑?
没有成千上万识文断字、能看懂图纸、理解操作规程的底层劳动者,所谓“工业革命”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强制性的村学教育,正是在为那座尚未完全矗立起来的工业大厦,打下最广泛、最必要的人才基石。
然而,理想的光芒,总需照进现实的沟壑,苏明哲提出的问题,尖锐地指向了当下大夏最严峻的现状。
明末战乱频仍,天灾人祸不断,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如今虽初步平定,但民生凋敝,百姓家无余财,仓无积粟,是普遍现象。
供养一个孩子完全脱产读书,对于绝大多数农户和市井小民而言,是难以想象的沉重负担。
他设计的村学,已是充分考虑了这一现实,每日只上学半日,剩下半日孩子仍可帮衬家务或做些轻省农活。
所学也极为务实,无非是认够一千个常用字,能进行日常的算数记账,核心目标就是不让他们再当睁眼瞎。
至少能看懂朝廷张贴的政令、颁布的律法,不至于被胥吏蒙骗。这已是他在当前生产力条件下,所能推动的、最具可行性的启蒙方案。
但县学,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县学要深入讲授文史、算学、格物乃至律法,需要更专业的师资、更集中的管理和更长的学习时间,必然走向收费和半封闭式管理。
这笔开销,对于刚刚喘过气来的普通家庭,无异于一座大山,若强行推行,只怕“教化”未成,反而先酿成民怨。
人才选拔固然重要,但稳固民心、恢复生产更是当务之急。
至于苏明哲小心翼翼提及的女学问题?秦思源心中暗叹,他并非不认同女子才学,只是深知时机未到。
眼下,能让所有女童进入村学识字算数,已是顶着“牝鸡司晨”的巨大压力迈出的一大步。
若立刻在县学阶段提倡女子深造,甚至考虑让女子为官,无疑会猛烈冲击延续千年的伦理纲常,所引发的社会反弹,恐怕会瞬间吞噬掉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改革共识。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撬动时代的巨石,需要杠杆,也需要合适的支点。
现在,还远不是将“男女平等”这面旗帜竖起来的时候。
思及此处,秦思源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下,他抬起眼,目光恢复了帝王的清明与决断,看向等待指示的苏明哲。
秦思源目光如炬,聚焦在苏明哲身上,沉声问道:“明哲,你既然提及县学,便将眼下各州县县学的真实情形说一下”。
“学生有多少?师资力量怎样?校舍、伙食又是如何支应?”。
苏明哲心知此事关乎重大,不敢有丝毫粉饰,他微微前倾身体:“回大王,臣不敢隐瞒。如今各县县学,情况实不容乐观”。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首先,生员多集中于县城及周边富庶乡镇,乡间子弟,即便有聪颖好学之辈,也因路途遥远、资费不赀,绝大多数都被挡在门外”。
“能入县学者,十之八九皆是城中略有家资的商户或吏员子弟,寒门农户,百中无一”。
他抬头看了看秦思源的脸色,继续道:“其次,师资更是棘手,县学教谕、训导,多半仍是前朝留下的秀才、老举人,所授多为四书五经、时文制艺”。
“于新学算数、格物乃至我大夏新政律法,往往一窍不通,甚至心存抵触,聘请通晓新学之师非常困难”。
这时,秦思源将目光转向一旁垂首侍立的几位礼部官员。“你等主管文教,可有什么说的?”。
一位年迈的礼部侍郎连忙出列,躬身道:“苏总理所言,句句属实,臣等惭愧,据礼部最新统计,各县县学在册生员,多者不过一百五十人,少者仅有七八十人”。
“平均下来,一县之学,确实仅有百人左右,且其中多为富裕人家子弟,很多乡间子弟根本读不起”。
“百人……”,秦思源低声重复了这个数字,心中已飞快计算起来。
“一县辖民,少则一两万,多则三五万,平均下来约三万人左右。区区百名生员,尚不及适龄子弟之十一!”。
“此等比例,如何能为我大夏选拔足够的人才?如何支撑得起未来的宏图大业?”。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超预期,这不仅仅是扩大规模的问题,更是要从根本上改变县学的性质和覆盖面。
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苏明哲与礼部官员们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大王的决断。
秦思源站起身,负手在书案后踱了两步,窗外透入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即便如此,县学不仅必须扩大,还要进行彻底的革新!”。
他首先看向苏明哲和礼部官员:“师资问题,不能坐等新式人才成长,即刻由政务院与礼部牵头,设立‘师范速成馆’,将那些尚有学习能力、愿意顺应潮流的旧式文人集中起来培训!”。
“强令他们学习新教材、新知识,尤其是算学、格物基础与我大夏律法。告诉他们,食大夏之禄,便需为大夏育人!顽固不化者,汰换!”。
接着,他明确了县学的定位:“县学目标,非是培养只会吟风弄月的酸儒,而是要培养能写会算、通晓实务、理解新政的基层吏员、技术工匠乃至未来军官的预备队!”。
“因此,各县必须至少建立一所半封闭式的官立县学,校舍可沿用旧有学宫、庙宇改建,节俭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