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抬高自己的政治身份和地位,刘娥在临朝摄政的这些年里可谓是花样百出,凡此种种其实都是在为她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武则天第二”而做准备。遗憾的是,最为关键的那一步她始终都迈不出去。
追溯完过往,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公元1029年的这个夏天。
如今曹利用死了,鲁宗道也死了,王曾则是以天谴之名被逐出了京城。放眼此时的大宋朝堂,枢密使张耆与刘娥互为彼此的贵人和恩人,宰相吕夷简可以说是刘娥的门生,他这两次关键的升迁几乎背后都有刘娥的影子。更关键的是,此前对于刘娥的每一次僭越之举,吕夷简都选择了作壁上观,王曾、曹利用和鲁宗道硬刚刘娥的时候,吕夷简却是选择了明哲保身不吭气。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吕夷简是一个可以被刘娥给争取过来的人呢?
再看看两府大臣里的其他人,夏竦、范雍、薛奎、陈尧佐,还有王曙和晏殊。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有脾气有性格的能臣?就连晏殊这个所谓的“书生软蛋”都有当众打掉仆人门牙的暴烈之举,可这些人里面又有哪一个不是她刘娥亲手提拔起来的?尤其是王曙,他本来因为寇准的原因已经对自己的政治前途绝望了,可谁曾想到刘娥竟然把他提拔为了副宰相,他此时对刘娥那简直是感恩戴德。
我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随着曹利用和鲁宗道的相继死亡,随着王曾的罢相外贬,刘娥的那颗本就一直骚动不已的称帝之心再又把她搅动得是心猿意马。她发现自己的称帝之路不是越来越虚无缥缈,而是开始让她有一了种正在亲眼见证日出东方的振奋之感。没错,她确实说过自己绝对不学武则天篡夺她夫家的皇位,可此一时彼一时,人不能死脑筋不是?于是,刘娥小心翼翼地把她那试探性意味极强爪子又给伸了出去。
王曾被外贬出京的时间是天圣七年六月,在精心准备和酝酿了将近半年后,在皇帝赵祯行将年满二十岁之时,刘娥想到的不是如何还政于子让赵祯亲政,而是要像三年前那样再次亵渎和践踏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年的十一月,赵祯发布了一道诏令,他说他要在这年冬至节这天先行率领文武百官到会庆殿向皇太后贺寿,然后再到天安殿接受百官的对他这个天子的朝贺(就如三年前那样)。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贺寿?刘娥的生诞是在每年的正月初八,现在才行将冬至,这是贺的哪门子寿?这分明就是刘娥在谋图再次打压皇权,再次让她这个皇太后的地位得到无以复加地凸显。
怎么办?别看宋朝的这些靠着读圣贤之书步入官场的士大夫个个都义愤填膺,可你要让这些人此时站出来斥责刘娥扰乱纲常可就难比登天。荣华富贵和忠义名节到底选择哪一个?面包和尊严究竟谁更重要?当面对这种选择题时,某些人总是会慷慨激昂地为自己竖立道德牌坊,可当他本人真遇上这种事可能就会瞬间岳不群附体——顶着“君子剑”名号的伪君子!
中下级的官员们不敢发声,那么宰辅大臣呢?很遗憾,鲁宗道已经死了,王曾远在外地且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如今的两府大臣都被刘娥驯服得温顺乖巧,这时候还会有谁能够站出来打压刘娥的野心并为扞卫赵祯的皇权而登高一呼?真的会有吗?
有!当然有!这个人大名鼎鼎且千古流芳!此人谁啊?范仲淹!
此时仍是担任秘阁校理的范仲淹坚决反对赵祯再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刘娥下跪磕头,他上疏直言:“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而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范仲淹的意思就是说,陛下你身为人子确实应该孝敬你的妈,但身为天子你不可以是别人的臣子,哪怕她是你的妈也不行。从来都只有别人跪拜天子的份儿,而没有天子跪拜别人的份儿。你要实在是孝心发作大可以在后宫里去给你的妈磕头拜寿,这些我们当臣子的看不见也管不着更无话可说,可你当着我们文武百官的面给你妈下跪磕头就是在折损你作为皇帝的身份和威严,此事绝不能在你这里成为定制!
奏疏报上,可范仲淹什么回应也没等来,刘娥那边直接来了一个装聋作哑。什么?一个小小的秘阁校理范仲淹上了折子?不好意思,我老太婆太忙,没空去看!
面对刘娥的无赖和耍流氓行为,范仲淹这边气得要死,而刘娥也是气得要死。她没想到自己眼看就要万众“臣服”,可突然冒出来范仲淹这么个小东西竟然把她的好事给搅得是满朝风雨。这事看起来好像根本无需在意,但实际上刘娥和赵祯却是被范仲淹猛抽了一记耳光,因为范仲淹说了一个所有人都想说但又不敢说的真相。这就如是童话里皇帝的那身新装,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没有穿衣服,可所有人都不说也不敢说,但一旦有一个人戳破了真相,皇帝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那个正在裸奔的无耻之徒。
在范仲淹的愤怒之下,在刘娥因为被揭穿真相而恼羞成怒却又不便发作之时,在朝中士大夫们明里暗里的窃窃私语之际,有一个人比范仲淹和刘娥还要更加愤怒,而在这种愤怒之外,此人更是已经是被范仲淹的举动给吓破了胆。
谁啊?范仲淹的举荐人——晏殊!
听说范仲淹上了这么一道主动找死的奏疏,晏殊随即将范仲淹叫到自己的府里对其是一顿口水相加:“我的范仲淹同志,老夫知道你很有才也有很有种,可是你就不能为我们这些关心你赏识你的人考虑一下吗?你这样倒是把你范仲淹的忠臣名节给彻底打响了,可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乱说话是在给自己闯大祸,而且你这样做连我们也要跟着你一起倒霉的!你知不知道啊?”
爱惜自己的羽毛,晏殊这一番话把自己的本性显露得一览无余。可是,范仲淹根本没有一丝愧色,他敬重晏殊不假,更感恩于晏殊对他的举荐,可这不代表他要违背自己的心性去做人做事,而接下来范仲淹的话则让晏殊顿感颜面无存。
面对晏殊的责备,范仲淹拱手回道:“承蒙你的举荐才让我得以担任如今的官职,我时常担忧自己不能尽职尽责而辜负了你的举荐之恩,只是我没曾想到我今天竟会因为自己对当今圣上的一片忠直之心而得罪于你。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晏殊听到这话当场汗颜并面露愧色。
范仲淹虽然是冒了个泡,可这根本没能影响到刘娥在冬至节这天再次把大宋的皇权给凌辱了一回。眼看皇帝陛下再次当众“受辱”,被气得烈焰焚身的范仲淹于是来了一个更狠的,他直接上疏让刘娥还政于赵祯,也就是说他公开放言要让赵祯亲政。
这又是一个主动找抽的举动,而且这份奏疏的内容比上一份还要劲爆,这不单是在提醒刘娥别妄想当女皇,更是在向她逼宫要她交出手中的权力回到深宫内苑里去养老。可是,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范仲淹以及他的奏疏被当成了空气,刘娥根本不予回复,同时她也不对范仲淹的“狂悖”进行什么处罚。
这就是宋朝的历代最高统治者皇对付下面言事臣子的一大绝招: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哪怕你骂我骂得再狠,可我既不回应你也不处罚你,彼此都相安无事。
不过,刘娥这一招对范仲淹却不管用。既然你刘娥把我当空气,那我还继续留在这里做什么?我留在这里又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不如到地方上去为国家和百姓做点实事。范仲淹于是上疏请求离开京城去做地方官,这一次刘娥的反应很神速,范仲淹随即就被委任为山西河中府的通判。
范仲淹就这样离开了京城,可他的所为以及他的离开所产生的影响和意义却是非凡的。虽然说人微言轻,可范仲淹这种近乎于自爆的抗争可以说是彻底地扼杀了刘娥称帝的野心。他这连续的两道奏疏就像是两颗让宋朝的文武大臣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炸弹,他们不敢去碰这玩意儿,因为这很有可能导致他们丢官罢职继而殃及全家老小,可此时已经育有两子的范仲淹不但去碰了,而且还把这两颗炸弹在朝堂上给引爆了,刘娥也因此而被扯下了挡在她身前的所有遮羞布。皇帝的新衣原来是不存在的,刘娥就算再不要脸也不可能还在围观之人的指指点点中继续裸奔吧?
不要妄图做武则天,而且要马上把权力还归于赵祯——范仲淹说出了宋朝士大夫们此时共同的心声,此前一直都于疯狂进攻态势的刘娥就此成了被攻击的一方,她的敌人不但要打退她的进攻,而且还要对她进行反攻倒算。之前习惯了胜利、习惯了大臣们总是对她妥协和忍让的刘娥开始害怕了,一个小小的范仲淹竟然能够爆发如此之大的能量,如果哪天宰相吕夷简也像范仲淹这样振臂一呼,那么她刘娥岂不是会在瞬间死得很惨?
没错,如今包括吕夷简在内的所有两府大臣们都没有表态,他们只是沉默和顺从,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如果说刘娥与范仲淹是在相向对峙,彼此都怒目而视,而吕夷简等人则像是一群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的猛兽。他们如今只是沉默,可沉默有时候并不代表顺从,真正的愤怒在凝聚之时都是处在沉默的状态中,而当这种愤怒突然爆发之时却是一股恐怖的毁灭性力量。
两府的大员们个个都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狐狸,他们都是太极高手,要么不出手,一旦动手就是杀招。这样的例子就在不久前才刚刚发生,想当初丁谓权倾朝野之时,曹利用和冯拯是什么表现?完全就是小跟班一般地存在。尤其是冯拯,他面对丁谓的斥责甚至都不敢抬头,可一旦丁谓有了失势的迹象,冯拯立马变脸,而在贬黜丁谓时其凶狠诡谲比起丁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刘娥凭什么敢保证吕夷简等人就不会是下一个冯拯呢?
在想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刘娥彻底从称帝的春秋大梦里醒了过来,她终于是看清了自己的斤两,也看清了赵宋王朝这些臣子们的斤两。
武则天第二?我刘娥此生是真的没有那个命啊!罢了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摄政皇太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