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雪漫卷冀南平原。清军铁骑踏破沙河城的消息,如一道惊雷,顺着洺水河谷,炸响在广平府的街巷之间。
彼时的广平府,虽非畿辅要地,却是冀南粮棉之仓,城郭周回九里,四门巍峨,此刻却因“奴警”二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沙河距广平不过百里,清军屠城掠地的惨状,早已通过逃难的流民传到城中,商铺闭门,百姓携家带口往乡下躲避,府衙前的大鼓被敲得震天响,却难掩人心惶惶。
府衙正堂内,知府程世昌背着手踱来踱去,青色官袍上沾着赶路的尘土。他刚从永年县勘灾回来,还未及歇息,便接到了沙河失陷的急报。
堂下立着永年知县宋祖乙,这位年过四十的县令,面色蜡黄却眼神锐利,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塘报。“大人,”宋祖乙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奴兵破沙河后,并未停留,已沿洺河南下,前锋距广平不足五十里!若不即刻备战,恐城破之日,便是生灵涂炭之时!”
程世昌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堂内诸位属官——署印推官余忠宸、原任守备董邦杰、教谕汪光绪,还有几位乡绅代表,皆是面带忧色。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诸位,广平乃我等治下之地,百姓乃我等父母之亲。奴兵凶残,所过之处,妇孺不留,田宅尽毁。今日之事,非为朝廷,非为官职,实为保家卫国!从今日起,全城戒严,凡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皆编入乡勇;城防诸事,需分兵派将,各司其职。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府库空虚,粮饷不足,若无银钱支撑,城防器械、乡勇粮饷皆成空谈。”
话音刚落,宋祖乙上前一步,躬身道:“大人,祖乙虽不富裕,愿捐俸九百五十金,以充军资。”程世昌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知晓宋祖乙家境平平,平日里清廉自守,这九百五十金,已是他多年的积蓄。
不等众人反应,程世昌转身走向后堂,片刻后,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出来,将其放在案上,打开一看,满匣银锭闪着寒光。“世昌不才,忝为知府,愿首捐俸银一千金。”他声音铿锵,“我等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受民之托,当为民守土。今日,我希望诸位能与我同心同德,共渡此劫!”
堂内众人见状,皆被触动。乡绅代表申佳胤率先起身,这位素有贤名的乡绅,拱手道:“知府大人与宋知县尚且如此,我等乡绅岂能置身事外?佳胤愿捐二百金,再动员乡中子弟五十人,编入乡勇。”
另一位乡绅李春口紧随其后:“春口捐百五十金,家中丁壮皆可上阵!”教谕汪光绪虽为文官,亦朗声道:“光绪虽无多财,愿捐俸百金,再率儒学诸生,协助守城!”一时间,堂内属官、绅衿纷纷响应。
你五十金、我百金,不多时,账房先生便捧着账本前来禀报:“大人,共得捐银五千四百两!”程世昌大喜,拍案道:“好!有此银两,何愁城防不成!即刻派人购置火器、打造刀枪,修补城墙,再设粥棚,安抚百姓,凡参与守城者,每日供饭两餐,按日发饷!”
三日后,城隍庙前古柏参天,黛瓦飞檐下悬着的“护国佑民”匾额,在寒风中微微晃动。辰时刚过,府署官吏、城中绅衿、各村乡勇已挤满了庙前广场,人人身着短打,腰间别着刀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将至的凝重。
程世昌身着官袍,须发微霜,缓步走上庙前高台。他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见有白发老者拄着拐杖前来,有少年郎背着弓箭立于队列,心中一阵滚烫,忽然抬手拭了拭眼角——那不是怯懦的泪,是见百姓将遭兵燹的痛,是誓保城池的决。
“诸位乡亲、同僚!”程世昌的声音虽不洪亮,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奴兵破沙河,屠城三日,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今其兵锋南向,直指我广平!城在,家在;城破,妻离子散,尸骨无存!世昌今日在此立誓:与广平共存亡,若有退后者,以军法论处!”
话音未落,台下忽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与广平共存亡!”原任守备董邦杰按剑上前,声如洪钟:“末将从军二十载,从未见奴兵如此凶残!今日愿随知府大人,死守北城,若让奴兵踏进一步,董某提头来见!”
宋祖乙亦步上高台,双手托着一把磨得雪亮的腰刀:“祖乙守东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乡勇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枪,呐喊声此起彼伏,惊得庙前古柏上的寒鸦四散飞起,连殿内的神像,仿佛也因这股忠义之气,多了几分威严。
誓师之后,城防诸事便紧锣密鼓地展开。程世昌将城防分为六事,一一委派专人负责:濬城濠、查奸细、备火器、派垛夫、设侦探、严门禁,诸事皆有章法,无一丝混乱。
濬城濠一事,由宋祖乙总领。广平府的城濠本是前朝所挖,经年累月,淤泥已积了半尺深,濠水浑浊,几乎失去了防御作用。宋祖乙一声令下,城中百姓不论老幼,皆扛着锄头、铁锹赶来。
晨光熹微时,城濠边已挤满了人,青壮年跳下去挖泥,泥浆没过脚踝,冰碴切破皮肤,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却没人叫苦;老人和孩子则负责将泥筐抬到岸边,堆成高高的土堆。
有个叫王小二的少年,才十三岁,跟着父亲来挖濠,手掌磨出了血泡,父亲让他歇着,他却摇头:“爹,奴兵来了要杀我们,我多挖一锹,城就牢一分!”宋祖乙见了,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递给他一块干粮:“好孩子,辛苦了。等守住了城,伯伯请你吃饺子。”少年接过干粮,咧嘴一笑,又埋头挖了起来。
不到三日,城濠便挖深了三尺,宽了两丈,宋祖乙又让人引洺河水灌入,濠水湍急,波光粼粼,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查奸细则由捕头赵三负责。赵三出身捕快世家,善于察言观色,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
他挑选了二十名精干捕快,再加上五十名乡绅子弟,组成了十支巡查队,分守城中各处街巷。每支队伍皆配备绳索、短刀,白日巡查可疑人员,夜间则提着灯笼,在城墙下、粮仓旁、水井边来回走动。
一日午后,赵三在南门附近发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神色慌张,见了巡查队便往巷子里躲。赵三立刻带人追上,盘问他的来历,汉子支支吾吾,说自己是从沙河逃难来的,却答不出沙河的具体地名。
赵三心中起疑,让人搜他的身,竟从他怀中搜出一张折叠的地图,上面用墨笔标注着城中粮仓、城门布防的位置,还有几处城墙的薄弱点!“奸细!”赵三大喝一声,将汉子按倒在地。
一审问,才知此人是清军派来的细作,想探清虚实后,与清军主力里应外合。程世昌得知后,当即下令将奸细斩首示众,悬首南门城楼,又贴出告示,告诫百姓若发现可疑人员,即刻禀报,赏银五十两。自此,城中再无奸细敢露头,秩序愈发井然。
备火器的重任,落在了原任守备董邦杰肩上。董邦杰久在军中,对火器极为熟悉,他带着几个老工匠,钻进了府衙的军械库。库中积满了灰尘,架上放着几十张旧弓,十几门铸铁火炮,还有一些锈迹斑斑的火铳。董邦杰叹了口气,拿起一门火炮,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锈迹,喃喃道:“老伙计,这回又要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