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内,温暖得甚至有些闷。
叶卡捷琳娜拿起一件厚重的银狐皮草,轻轻披在珂尔薇光洁却冰冷的肩头。
“婚礼开场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她的声音温柔。“婚纱太单薄了,别着凉。”
“……谢谢。”
珂尔薇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华丽的自己。
康斯坦丁也走上前,脸上带着关切:“听说你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吃早餐,想吃点什么?告诉爸爸。”
珂尔薇缓缓地地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下。
“你们都出去吧。”她的声音很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对视了一眼。
最终,康斯坦丁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更柔:“好的,好的……仆人们就在门口,有什么事,随时喊。”
众人鱼贯退出,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隐约的喧嚣。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珂尔薇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映出她穿着华丽婚纱的身影,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像一具被珠宝和绸缎精心装饰的、没有灵魂的人偶。
洁白的裙摆在她脚边铺开,如同凝固的雪浪。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仆人们压低的声音:“索菲亚殿下,您暂时不能进去……”
“让开!让开——!”
紧接着是略显急促的、属于少女的呵斥,带着一种罕见的失控。
珂尔薇冰蓝色的眼眸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提起沉重的裙摆,快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索菲亚那张总是冰封般的小脸此刻涨得通红,眼里写满了惊慌失措,正被两名侍女拦着。
“怎么了?让她进来。”
“是。”侍女们立刻躬身退开。
索菲亚几乎是跌撞着扑进房间,反手用力关上门,后背紧紧抵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怎么了?”
珂尔薇扶住她单薄的肩膀,看着她从未有过的慌乱神色,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着急?”
索菲亚紧紧抓住珂尔薇的手臂,声音断断续续:“不……不好了……洛林,出事了!”
洛林……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珂尔薇强行维持的平静。
她心中猛地一沉,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究竟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索菲亚慌忙将脸凑到珂尔薇耳边,气息急促,几乎语无伦次的将她躲在床下所见的恐怖一幕全部倾倒了出来。
珂尔薇听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四肢瞬间变得冰凉麻木。
“尼古拉……你这个骗子!你欺骗了我,你杀了洛林!”
她几乎要尖叫出来,愤怒、恐惧。
“你居然欺骗我!你居然伤害洛林!”
她猛地转身,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不行!”
索菲亚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她沉重的裙摆。
“尼古拉就在外面!你一旦离开,会被发现的!”
珂尔薇被她拽得踉跄了一下,理智被这句话强行拽回了一丝。
她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捂着额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洛林……洛林他……死了。
珂尔薇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宽大的裙摆像一朵骤然萎谢的巨花。
“珂尔薇!”索菲亚,慌忙上前用尽全力扶住她下滑的身体。
珂尔薇没有哭出声。
起初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华丽的裙裾上。
她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指甲深深掐入额角,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尼古拉……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背信弃义的魔鬼!你骗了我……你答应过的……你发过誓的!!让我嫁给阿列克西,就放洛林回国的,你这个骗子!你们这群骗子!”
她不再捂脸,任由泪水疯狂奔流,仰起头,对着空气,对着这间华美却冰冷的牢笼,低声的控诉:
“你居然伤害他……你杀了他……洛林!洛林啊——!!”
索菲亚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体,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的肩膀还在轻微地抽动,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
最后,一切声响都停了。
珂尔薇缓缓放下手,冰蓝色的眼眸依旧湿润,但里面不再有波澜,不再有痛苦,甚至不再有恨。
只剩下一片死寂,一片荒芜。
她推开索菲亚搀扶的手,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
她转过头,看向依旧跪坐的索菲亚。声音平静得可怕:
“索菲亚。”
索菲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被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吓得打了个寒颤。
“你走吧。”
珂尔薇说,每个字都无比冰冷。
“带上你的哥哥阿廖沙,离开这里。离冬宫越远越好,离这场婚礼……越远越好。”
“可是你……”索菲亚想说什么。
珂尔薇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尼古拉这个狼心狗肺的骗子……冬宫里面这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索菲亚。
“他们以为,用谎言和鲜血铺就红毯,就能让我乖乖走上他们安排的结局?”
“洛林死了……这场婚礼,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停顿了一下。
“既然他回不来了……我也不会,孤独地活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上。”
索菲亚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眸里也涌上了水光。“好,我……我知道了。”
随后,她不再犹豫,拉开一条门缝,像一只灵巧而惊慌的小猫,飞快地闪了出去,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
门重新关上。
珂尔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她像一具失去了所有提线的、华美而空洞的木偶,缓缓地、无声地滑落,瘫坐在柔软却冰冷的地毯上。
“洛林……洛林……”
她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穿着昂贵婚纱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间,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一遍又一遍,如同祈祷。
她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被泪水洗过,显得异常清澈,却也异常空洞。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旁边那面巨大的梳妆镜上。
她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那个即将走向婚礼、走向另一个男人、走向未知深渊的“娜塔莎皇女”。
砰——哗啦!
门外,正与尼古拉低声交谈着什么的康斯坦丁,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哗啦声!
“娜塔莎!”
康斯坦丁猛地转身,撞开了房门冲了进去。
房间里,那面华丽的梳妆镜已经碎裂,玻璃碴子散落了一地。
珂尔薇站在原地,有些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不好意思。” 她抬起头,声音很轻。
“我……我不小心,打碎了一面镜子。”
康斯坦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连声安慰:“没事儿!没事儿!一面镜子而已,碎了就碎了!你没受伤吧?有没有被玻璃划到?”
他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女儿。
珂尔薇摇了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
康斯坦丁随即转头对仆人们吩咐。
“赶紧,把这面镜子收拾掉,换一面新的来!小心点,别让碎片伤到公主!”
仆人们立刻应声。
没有人注意到,在珂尔薇宽大厚重的洁白婚纱裙摆之下,偷偷藏着一片异常尖锐的玻璃碎片。
随后的时光,珂尔薇穿着婚纱静静的在房间中等候。
时间在分秒的煎熬中碾过。
仆人们进进出出,为她补妆、整理头纱、她任人摆布。
表面平静无波,只有掩藏在宽大袖口下的手指,将那片冰冷的玻璃碎片攥紧。
她迫切地希望门被推开,希望看到索菲亚那小小的脸,希望听到她说:“洛林,没事了。”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
不知过了多久?马上就要到婚礼开场的时间了。
天色彻底暗下,房间里的水晶吊灯被点亮
索菲亚依旧……没有来。
按照约定,如果洛林真的出了事,就不用过来通知她了。
珂尔薇心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比之前更加更加死寂地漫上来,淹没了所有角落。
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
既然她同意嫁人,是为了洛林才同意的。
现在……洛林死了。她也没必要遵守约定了。
没必要……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完成这场荒诞的、牺牲自我的戏码了。
心如死灰。
此刻的她,孤身一人,能依仗的,只有裙摆下那片玻璃碎片了。
外面,音乐声陡然变得宏大而激昂,不再是之前的零碎调试。铜管乐器嘹亮高亢,弦乐如潮水般涌来,混合着隐隐约约的人声鼎沸。
宣告着伏尔格勒近段时间来最盛大、最“喜庆”的盛会,已经拉开序幕。
几乎首都所有的贵族、名流、外国使节、军中显要……所有够资格踏入冬宫广场的人,此刻想必都已聚集在那片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的冰湖之上。
咚——咚——咚——
悠远而沉重的钟声,从远处的圣瓦西里大教堂传来,一声声敲在敲在珂尔薇早已冰冷的心上。
那是婚礼开始的庄严宣告。
房门被轻轻叩响。
“亲爱的女儿……娜塔莎。”
门外传来康斯坦丁的声音。
“时间差不多了,婚礼……马上要开始了。”
珂尔薇静静地坐着,望着镜中那个美得不似真人的自己。几秒钟后,她平静的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
门被推开。
康斯坦丁走了进来。他换上了最为隆重的沙皇礼服,此刻的他,是威严的沙皇。
他走到珂尔薇面前,微微弯下腰,伸出了戴着洁白手套的手臂。
女仆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珂尔薇从椅子上搀扶起来。
沉重的婚纱裙摆如同流动的月光,随着她的动作铺泻开来。
头纱被轻轻放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康斯坦丁轻轻挽起女儿的手,将她的手背搭在自己的臂弯里。
“我们走吧,我的小公主。” 他低声说。
没有回应。
珂尔薇只是微微低着头,任由父亲引领着,迈开了走向那扇通往盛大婚礼现场的房门的脚步。
冬湖广场,婚礼现场。
在无数煤气灯、水晶灯和特意架设的探照灯的光芒下,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辉煌。
冰封的湖面被厚实的红地毯完全覆盖,地毯两侧,是整齐排列的着洁白鲜花与金色缎带的高背椅,上面已经坐满了盛装的宾客。
男人们身着笔挺的军礼服或奢华的燕尾服,女人们则像一群争奇斗艳的极地鸟儿。
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食物香气以及压抑着兴奋的嗡嗡人声。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红毯的尽头,那座却极尽华美之能事的白色礼台上。
阿列克谢·尤苏波夫站在那里。
作为新郎官,他一身纯白色的礼服,淡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脸上带着无比激动的的微笑。
他淡蓝色的眼眸始终望向红毯的另一端,那里是冬宫主殿的出口,也是他的新娘即将出现的方向。
周围的宾客们低声议论着,赞叹着新郎的仪表,猜测着那位神秘新娘的真容。
交换着对这场联姻政治意义的评估。气氛热烈而“喜庆”。
就在这时,冬宫那扇巨大的鎏金大门,在庄重的乐声中,缓缓向两侧敞开。
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乐队指挥抬起手臂,音乐转为更加庄严、舒缓、带着神圣感的婚礼进行曲。
“有请帝国沙皇康斯坦丁·伊戈尔陛下,带着他的女儿,今天的新娘登场!”
宾客们所有目光全部朝向大门望去。
首先出现的,是两列手身着华丽复古制服的宫廷仪仗卫兵。他们迈着整齐划一沿着红毯两侧肃立。
然后,沙皇康斯坦丁·伊戈尔,挽着他的女儿,缓缓走了出来。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灯光,都汇聚在了那个被父亲挽着、缓缓步下台阶的白色身影上。
她穿着那身如同月光凝结而成的曳地婚纱,头纱朦胧,冰蓝色的长发在头纱下若隐若现。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是宾客们依然能够看出这是一位绝美的女子。
裙摆上的珍珠和碎钻在无数灯光的照耀下,流转着清冷而璀璨的光华,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星河之上。
美得不似凡人。
像传说中从冰湖深处走出的精灵女皇,又像一件被供奉在帝国祭坛上最完美的祭品。
惊叹的抽气声在人群中低低响起,随即被更热烈的、压抑着的兴奋低语取代。
这就是那位“失而复得”的娜塔莎皇女!果然……如此美丽!
如此……符合所有人对一位帝国公主、一场政治联姻最美象征的想象!
康斯坦丁挺直了脊背,挽着女儿的手臂沉稳有力。
他目不斜视,脸上带着帝王应有的、庄重而略带威仪的浅笑,引领着女儿,踏上了那条通往礼台、也通往她未知命运的鲜红地毯。
红毯很长,在灯光的海洋中笔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珂尔薇挽着父亲的手臂,脚步机械地向前移动。
厚重的婚纱拖在身后,如同无形的枷锁。
透过朦胧的头纱,她能看到两侧模糊的、攒动的人影。音乐在她耳边回荡,却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她的目光,没有望向红毯尽头那个满脸期盼的新郎。
她的全部感知,似乎都收缩到了掌心那片冰冷而坚硬的玻璃碎片。它的棱角刺痛着她的手心,带来一种尖锐的、清醒的痛感。
这痛感,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连接。
一步,又一步。
距离礼台,越来越近。
距离那个穿着白色礼服、笑容灿烂的阿列克谢,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