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刻老磨坊的劲头,比刻供销社时足三倍。他从村头借了辆板车,拉回来块磨盘大的青石,往花房门口一搁,石粉扑了满脸,倒像刚从磨坊里钻出来。
“凡哥,你看这石碾子,得刻得歪点。”他举着凿子敲了敲青石,“俺爷说当年那碾子,被驴拉得跑偏了,碾盘边都磨出道深沟,盛得住半碗水。”
林凡正给五座钟换防尘布,闻言凑过来瞅:“再把碾子上的纹路刻得乱点,真碾子哪有规整的?谷粒、麦粒混着泥土,磨出来的沟都是横七竖八的。”他捡起块碎石子,在青石上划了道弯线,“这儿得刻道豁口,是当年磨盘裂了,用铁箍勒住的,俺爷总说‘这豁口盛过俺小时候偷的麦粒’。”
“可不是嘛!”王建军拍着大腿笑,石屑掉了一裤腿,“俺爹也偷过!被看磨坊的张大爷追得绕碾盘跑三圈,麦粒撒了一地,后来张大爷还把磨好的面给俺家送了半袋。”
晓梅举着相机拍王建军比划的样子,镜头里他踮着脚够碾子顶端,后腰弯得像只虾米,手里的凿子还在半空晃悠。“这姿势得拍下来,”她笑得直抖,“等刻完了对比,才知道你费了多少劲。”
正说着,看磨坊的张大爷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拎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副磨盘上的旧铁箍,锈得发红,断了半截。“这是当年勒碾子的,”张大爷摸着铁箍,“后来碾子换了新的,这老物件就留着了,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王建军眼睛一亮,小心地把铁箍往石雕的碾子豁口上比:“大小正合适!俺就照着这铁箍刻,连上面的锈斑都得刻出来。”
“刻锈斑?”张大爷乐了,“你咋刻?”
“用褐色颜料调石粉,抹上去再蹭掉点,”王建军比划着,“跟真的一样!您看这铁箍上的凹痕,是被驴缰绳磨的,俺也得刻几道。”
张大爷蹲在旁边瞅着,突然说:“磨坊门口得刻棵老榆树,夏天能遮凉,驴拉碾子累了,就拴在树下歇着,还能啃两口榆树叶。”他指着青石一角,“树底下刻个马扎,张大爷总坐在那儿抽烟,瞅着碾子转,嘴里还哼着‘磨呀磨,磨出白面蒸馍馍’。”
“中!”王建军摸出细刻刀,在磨坊石雕旁刻了棵歪脖子老榆树,树干上刻了圈缰绳磨的印子,树下的马扎上坐着个小老头,烟袋锅斜叼着,真像张大爷现在的样。
刻到晌午,石碾子的轮廓渐渐出来了。碾盘上的沟沟壑壑刻得深浅不一,豁口处的铁箍锈迹斑斑;磨坊门口的老榆树上,刻了个鸟窝,窝里还探着个小鸟脑袋;最妙的是碾子旁刻了个小豁口,里面塞着几粒“麦粒”——其实是王建军捡的小石子,染成了金黄色。
“这麦粒刻得真像!”王婶端着刚蒸的白面馒头进来,往石桌上一放,热气腾腾的,“快尝尝,用村头新磨的面蒸的,跟当年磨坊磨的一个味。”
张大爷拿起个馒头,掰了块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就是这味!当年磨坊磨的面,带着点土腥味,蒸出的馒头瓷实,抗饿。”他指着石雕的磨坊门,“门得刻得歪点,当年那木门合不严,总留道缝,风一吹‘吱呀’响,跟唱歌似的。”
王建军赶紧在门石雕上刻了道缝,又刻了片被风吹进来的树叶,卡在缝里,像真的一样。“这下风一吹,准能响。”
下午,村里的老人们听说刻了老磨坊,都拄着拐杖来看热闹。有个老太太指着碾子石雕直抹眼泪:“当年俺男人就在这儿磨面,天不亮就来排队,磨完面背回家,汗湿透了棉袄,现在想起来还心疼。”
有个老汉摸着老榆树石雕笑:“俺小时候总在这树上掏鸟窝,张大爷假装没看见,等俺掏着了,他还说‘给俺留个鸟蛋’。”
王建军蹲在旁边听着,手里的刻刀没停,在磨坊墙角刻了堆麦秸,上面还刻了个小布偶——是老太太说的,当年她总给排队磨面的孩子们缝布偶玩。“这样,您男人磨面的时候,就有布偶陪着了。”
老太太看着布偶石雕,眼泪掉在石头上,却笑了:“这布偶跟俺当年缝的一个样,红脸蛋,歪嘴巴,孩子们抢着要。”
太阳落山时,老磨坊石雕终于刻完了。石碾子转得像真的一样,铁箍勒着豁口,老榆树上的鸟窝透着暖,磨坊门口的马扎上,张大爷的烟袋锅仿佛还冒着烟。王建军往石雕旁放了个刚蒸的馒头,白胖的,冒着热气,像从磨坊里刚磨出的面蒸的。
“这馒头得刻进去,”他摸着下巴笑,“就放在碾子旁,让来磨面的人闻着香。”
张大爷看着石雕,突然哼起了当年的小调:“磨呀磨,磨出白面蒸馍馍,孩子吃了长高高,大人吃了乐呵呵……”老人们跟着哼,声音颤巍巍的,却透着股热乎劲儿。
王建军收拾刻刀时,发现晓梅正对着石雕拍照,镜头里,老人们的影子和石雕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像幅活的画。“明天刻啥?”晓梅问。
“刻个驴,拉碾子的驴,”王建军望着天边的晚霞,“得刻得瘦点,肋骨都能数出来,可劲儿拉碾子,尾巴还得甩着赶苍蝇——俺爷说,那驴通人性,知道人等着磨面,从不偷懒。”
花房的灯亮了,五座钟的“滴答”声混着老人们的笑声,还有王建军哼的小调,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王建军知道,这老磨坊石雕跟之前的一样,刻的不是石头,是日子,是那些藏在碾子缝里、麦秸堆里、老人们皱纹里的念想,得刻得深点,再深点,让后来的人一看就知道,当年的日子虽苦,却磨出了甜。
王建军刻老驴那天,特意去村头养驴户家待了半晌。老驴正嚼着麦秸,尾巴甩得“啪嗒啪嗒”响,偶尔抬眼瞅他一下,眼珠子浑浊却透着股精明。他蹲在驴棚边,把驴的肋骨形状、蹄子裂纹都记在小本子上,连驴耳朵上那撮歪毛都画了个小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