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修长的手指,在那张写着名字的薄纸上轻轻摩挲。
指腹下的两个字,烙铁般滚烫。
“世子这份大礼,林某心领了。”
他抬起头,眼中的探究并未因对方的坦诚而消散。
“只是,林某有一事不解。”
“南安王府手眼通天,连户部这颗深埋的钉子都能挖出。”
“若真想对付三皇子,以王府之能,何必非要寻我林家联手?”
南安王世子沉默了。
书房内,唯有烛芯燃烧的“哔剥”声,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许久,南安王世子呼出一口绵长的浊气。
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刻上了一丝无法作伪的疲惫与苦涩。
“不瞒林大人,父王……他老了。”
“我们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可不想被卷进这夺嫡的浑水里。”
“可三皇子步步紧逼,拉拢不成,便欲除之而后快。”
“我们,已退无可退。”
他看向林如海,眼神不再是试探。
而是一种溺水者望向唯一浮木的恳切。
“我南安王府,有钱,有人脉,能搜罗各路情报。”
“但我们缺一个能在朝堂之上,将这些情报化为雷霆一击,一锤定音的人。”
“而林大人你,是圣上亲信,又是太子少傅。”
“更是,手握纠劾百官之权的左都御史。”
“您,是唯一能将我们手中的情报,化为呈于御前的利剑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角落里安静的少女。
“更何况,青阳郡主能力卓绝。”
“你们,不会输!”
“这,就是我选择与您合作的全部理由。”
这番话,几乎是把南安王府的底牌与困境。
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林如海面前。
坦诚得,令人无法拒绝。
林如海凝视着他,眼底的审度缓缓敛去。
终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好。”
只有一个字的回应。
他将那张写有“钱丰”二字的纸条,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
“世子的诚意,我收到了。”
没有许诺,也没有拒绝。
南安王世子的脸上,却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有林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他后退一步,郑重地拱手长揖。
“夜已深,我便不多叨扰了。”
“告辞!”
送走南安王世子。
林如海一回到书房,整个人的气场便沉了下来。
脸上的神情,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凝重。
权景瑶在房中来回踱步,脸上交织着兴奋与杀意。
“夫君,这可是天赐良机!”
“只要抓住那个叫钱丰的,不愁撬不开他的嘴!”
“届时,就可以把王子腾和三皇子,一锅端了!”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林如海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始终未发一言的女儿。
“玉儿,你怎么看?”
黛玉正把玩着那支通体乌黑的玉笔,闻言,动作一停。
语调有点散漫。
“他说的,有真有假。”
“哦?”
林如海目露探寻。
“南安王府想置身事外,是真。”
“被三皇子逼得走投无路,是假。”
“想借我们之手反击,也是真。”
黛玉抬起眼帘,那双清寒的眸子里,此刻竟染上了一丝冷峭的讥诮。
“但他想让我们林家当那把捅向三皇子的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更是真。”
“这个钱丰,就是他抛出来的饵。”
“只要我们动了钱丰,就等于我们林家,主动擂响了向三皇子宣战的战鼓。”
“到那时,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只能和他们南安王府,死死地绑在一条船上。”
权景瑶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向来不爱费脑筋。
秉持着能动手解决,就绝不动脑思考的原则。
“这……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人心,本就比鬼神更复杂难测。”
黛玉淡淡道。
林如海闻言,抚掌而笑。
眼底深处,是藏不住的欣赏与骄傲。
“不错。玉儿看得,比为父更通透。”
他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不过,阳谋之所以是阳谋。”
“就在于,即便我们看穿了,这饵,也非吃不可。”
他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瞳孔里映出两簇跳动的烛火,亮得惊人。
“这盘棋,我们入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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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权景瑶听着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机锋,只觉得脑子里有千万根线缠成了死结。
“停!”
她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一脸的烦躁。
“你们父女俩说话能不能直接点?”
“我这脑子,转不过你们那九曲十八弯。”
她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
给自己灌下一杯冷茶。
“我就问一句,这个叫钱丰的。”
“咱们是动,还是不动?”
林如海与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在彼此眼中流淌。
“动,当然要动。”
林如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
“不但要动。”
“还要动得快,动得狠!”
“动得让王子腾和三皇子,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权景瑶的眼睛立刻亮了,像发现了新猎物的猎手。
“怎么个动法?我去把他绑来?”
她捏了捏拳头,指骨发出一阵“噼啪”的脆响。
“放心,我轻功好,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绑来做什么?”
黛玉瞥了她一眼,语气里竟罕见地带了丝促狭。
“等他抵死不认,然后惊动三皇子派人来灭口,再顺便把我们也灭了?”
权景瑶被噎得脸一红,不服气地瞪了回去。
“那你说怎么办?”
黛玉略一沉吟,将目光转向了林如海。
“父亲,我们不能按南安王世子给的路子走。”
“哦?”
“他想让我们从钱丰身上挖出王子腾的罪证,再经由都察院在朝堂上发起弹劾。”
“这是正途,却也是慢途。”
黛玉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点。
“从抓人、取证到发起弹劾,再到朝堂辩论,最后到圣上裁决……”
“这中间的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变数。”
“这无异于给了三皇子和王子腾足够的时间去应对。”
“甚至设下圈套,反咬我们一口。”
林如海神色凝重地点头。
黛玉所言,正是他心中最深的顾虑。
“所以,我们不能给他这个时间。”
黛玉的声音压低,带着少有的森然。
“我们要的,不止是王子腾的罪证。”
“那我们还要什么?”
权景瑶急切追问。
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我们要钱丰这个人。”
“准确地说,是让他,变成我们的人。”
此言一出,书房内的空气骤然一紧。
林如海与权景瑶同时僵住,呼吸都停滞了。
让三皇子和王子腾的心腹,变成自己人?
这怎么可能!
“玉儿,你的意思是……”
林如海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对付聪明人,就要用聪明人的法子。”
黛玉好整以暇地拿起那支断魂笔,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一圈。
“这个钱丰,既然能被三皇子和王子腾同时看中,委以重任。”
“必然是个心思缜密、极度贪婪。”
“且,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天还重的人。”
“对付这种人,单纯的威逼不管用,利诱更不行。”
“因为在他看来,我们的赢面,未必比三皇子大。”
“贸然倒戈,只会死得更快。”
“那要怎么办?”
权景瑶彻底被绕晕了。
“很简单。”
黛玉的目光,落在了手中那支漆黑如墨的断魂笔上。
“让他亲眼看看,地狱,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