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稳立于莲花池中央,石桌旁,四人身影错落。
岩洪超朱红的衣袖拂过桌面,手中酒坛已启了封。
凌博渊白衣无尘,只是静静端着酒坛,眼神落在池中。
狐梓轩一身白衣,则把玩着手中的酒坛,似笑非笑。
墨君毅一身墨蓝,沉默地将酒坛置于桌上。
四尊小巧的酒坛,心中所想,却是同一件事。
亭中静谧,只闻风拂莲叶的沙沙声。
墨君毅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酒坛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语定下节拍。
“你们说的没错!”
他终于开口,声音慢条斯理。
“地神……确实可疑。”
“那日他上浩凌神殿,口中的恭敬,不过是层薄薄的糖衣,里面裹着的,是积压了千年的怨怼。”
他轻笑一声,笑声里没有暖意。
“他觉得自己该在天上有一席之地,却忘了,他的神座,本就在凡人脚下,在地心深处。”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酒液滑过喉咙,带起一丝微辣的暖意,仿佛在品味一个棘手的棋局。
“杀他?易如反掌。”
“可之后呢?地脉失序,山河崩毁,那才是真正的浩劫。”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像无星的夜空:
“所以,我和闵晨给了他一座殿,一个虚无的尊位。”
“那不是恩赐,而是一根暂时的桩,将他这棵快要倾倒的巨木,先勉强固定住。”
“直到……新的树苗能够长成。”
说完,他放下酒坛,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饶有兴味的眼神,仿佛在说: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凌博渊的目光,落在岩洪超身上。
那曾因神魂残破而毫无血色的脸,此刻被酒意蒸腾出健康的红晕,配上他本就精致的五官,竟生出一种雌雄莫辨的艳色。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词,毫无征兆地撞入凌博渊的脑海——娇媚。
他心头猛地一跳,仿佛万载不化的玄冰,被投进了一颗滚烫的石子,“咔”地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暖意,就从那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他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将酒坛子拿起来猛灌一口,试图用那股冰冷的酒液,浇熄心头异样的火苗。
再抬眼时,他又是那副无悲无喜、冷若冰霜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岩洪超斜倚着亭柱,姿态慵懒地晃着手中的酒坛,酒液轻荡。
听完墨君毅的分析,他唇角一勾,漾开一抹玩味的笑:
“老墨,你这双眼睛,比九重天的鉴宝镜还毒。”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啊!”
他饮下一口酒,暖意入喉,话锋却转得锋利:
“不过,地神就算通天,也变不出那么些妖魔吧?”
“那得是多大的手笔。”
墨君毅赞许地点头,目光却变得幽深:
“你说得对。冥山是万毒窟,妖魔的温床,不假。”
“可要在这么短时间里,催生出如此规模的魔潮……凭他一己之力,绝无可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池中的睡莲:
“不过……有些妖魔的气息……洪超,你当真……没从它们身上,嗅到一丝故人的味道吗?”
“故人”二字如针,瞬间刺破了岩洪超一身的慵懒。
那坛酒就那么停在了唇边,他脸上的笑意凝固,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眼前的亭台楼阁,望向某个被尘封的过往。
墨君毅凝视着岩洪超变幻的神色,唇边泛起一抹悲悯的笑意:
“你还记得,那些被封印的魔物吗?”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尘封的记忆。
岩洪超手中的酒坛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痛楚。
他的声音变得艰涩:
“那些魔物……并非妖魔附体,而是心魔所化。”
“西域普鲁村的毒蜘蛛,被绝望吞噬的村民,还有……几个入魔的昆仑弟子……”
他顿了顿,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无解的困局:
“封印他们,是想寻找解救之法。”
“可他们的心魔源于自身,非外力可除。”
“就像孟尔,需靠自己挣脱。”
“可那么多人……那么多生灵……即便是我,燃尽神魂,也度不尽这无边苦海。”
墨君毅一声长叹,满是无奈:
“哎!……我们的不忍之心,反倒成了滋养魔土的甘霖,助长了这场灾祸。”
“可这也解释不了,如今这源源不绝的魔潮!”
岩洪超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隐现。
“小绝和圣使,还有十八长老,以及各地的修士,前仆后继……我们斩杀的速度,竟跟不上它们滋生的速度!”
“再这样下去,神也会力竭而亡,沦为妖魔的食粮!”
墨君毅缓缓点头,目光幽远如古井:
“你说的也是……若非你最后,以火葫芦释放业火……我们或许,早已是妖魔口中之物了。”
话音落下,亭中陷入死寂。
一股寒意自四人脊背升起,仿佛那场焚天炼火的业焰,至今仍在灼烧着他们的神魂。
那不是后怕,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面对宿命的无力战栗。
岩洪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股郁结仿佛凝在了池面的薄雾上。
他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这么说来……这盘棋,我们还是看不懂。”
“那些源源不绝的魔物,究竟从何而来?”
墨君毅将酒坛在石桌上轻轻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迎着岩洪超焦灼的目光,语气平稳如初:
“水落石出,需要时间。”
岩洪超的目光,投向池中随风微漾的涟漪,最终,只是默然颔首。
远远望去,冥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道横亘天地的巨大黑色伤疤。
它不似凡间山脉有青翠的轮廓,整个山体仿佛由最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连阳光都要绕道而行。
天空在这里失去了颜色,终年是一片铅灰或瘀伤般的紫黑,苍白无力的日轮与月轮,不过是悬挂在天幕上的两个无光孔洞。
山峰嶙峋如巨兽裸露的肋骨,尖锐地刺向苍穹。
山间没有奔腾的瀑布,只有粘稠如墨的黑色溪流,在干涸的河床上无声蠕动。
终年不散的瘴气带着硫磺与腐朽的气息,缠绕在山腰,让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这里没有鸟鸣,没有兽吼,唯一的声响,是风穿过无数石缝与枯骨时,发出的、如同亡魂低语般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