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离开庄严肃穆的州牧府后,并未直接返回监察司的官署,而是策马穿过几条街道,径直来到了位于城中另一侧的别驾府。
荀彧的府邸清幽雅致,书房内更是温暖如春,书香四溢。
当狄仁杰被下人引入书房时,荀彧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神态悠闲。看到狄仁杰进来,他放下竹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起身相迎。
“怀英辛苦了,快请坐。” 荀彧亲自为狄仁杰斟上一杯热茶,“看你神色,此行州牧府,想必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狄仁杰接过茶杯,也不客套,直接将方才拜访韩明远的过程,包括韩明远的客套、敲打,以及最后对于举荐高顺的犹豫和推辞之词,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了荀彧。
荀彧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洁白的羽扇,正随着他的思绪轻轻摇动。待狄仁杰说完,他才放下茶杯,羽扇轻摇,发出一声了然的轻笑:
“呵呵,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韩明远没有当场拍案拒绝,便说明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
荀彧看向狄仁杰,眼神清澈:“怀英可知,韩明远为何如此犹豫,不敢轻易点头?”
狄仁杰略一思索,道:“想必是顾忌高顺将军与主公的关系,担心主公势力借此深入边防军务。”
“正是。” 荀彧赞许地点头,羽扇轻点,“韩明远其人,虽有些能力,但其首要身份,乃是圣上安插在玄州的一颗棋子,其核心职责,便是制衡主公在此地的影响力,防止主公根基过深,尾大不掉。”
“因此,” 荀彧分析道,语气笃定,“任何可能增强主公在玄州实力,特别是染指军权的重大人事任命,他都必然会慎之又慎,瞻前顾后。直接拒绝,怕得罪你我,也怕担上不顾大局的责任;直接同意,又怕违背了圣上派他来的初衷,更怕将来主公势大难制,他自己无法向圣上交代。所以,‘拖延’和‘请示’,便是他最自然的选择。”
荀彧顿了顿,羽扇停止了摇动,目光锐利地看向狄仁杰,眼中闪烁着精光:“我料定,韩明远此刻,十有八九已经拟好了发往京城的急报,将此事原原本本地上奏圣上,名为请示,实为将皮球踢给圣上,让他来做这个决定。”
狄仁杰闻言,也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荀彧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而圣上那边……呵呵,如今圣上正值用人之际,朝堂积弊沉重,正需要主公这把锋利无比、又不怕得罪人的刀,去替他清除障碍,整顿吏治。主公越是锋芒毕露,越是能替圣上分忧解难,圣上便越会倚重主公。”
“北凉关防务空虚,乃是实实在在的隐患,边境安危大过天。高顺将军的能力,有目共睹,是稳定北凉关的最佳人选。在这种情况下,” 荀彧的语气变得更加自信,“圣上权衡利弊,为了尽快稳定北境,也为了继续让主公这把‘快刀’为己所用,大概率……是会同意高顺的任命的。”
荀彧轻轻摇动羽扇,下了最终的判断:“所以,此事…无需焦急,静待京城消息即可。十有八九,能成。”
书房内,暖意融融。荀彧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将韩明远的顾虑、皇帝的心态、以及主公当前的处境都纳入了考量,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预测。
狄仁杰听完,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对这位运筹帷幄的王佐之才更加钦佩。
看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待那来自京城的、决定北凉关命运的最终旨意了。
夜色深沉,玄羽城已然陷入一片寂静,唯有州牧府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韩明远独自一人在书房内踱步,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眉宇间充满了焦灼与犹豫。白日里与狄仁杰的那番会面,以及狄仁杰那看似诚恳实则步步紧逼的举荐,如同两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高顺……余瑾……北凉关……
这几个词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狄仁杰说得对,北凉关的防务空虚,如同悬在玄州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落下。现在正值寒冬,北蛮或许暂时不会南下,但谁又能保证?万一……万一真出了事,他这个州牧绝对是第一个被问责的!这个责任,他担不起,也绝不能担!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可靠的将领去镇守北凉关!
可是……高顺吗?
启用高顺,确实是目前看来最快、也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此人的能力毋庸置疑,狄仁杰列举的那些优点也并非虚言。但他的背景……余瑾的旧部!一旦用了他,岂不是正中余瑾下怀?
自己这个皇帝派来制衡余瑾的棋子,岂不是亲手将边防重镇送到了对方手中?这让他在皇帝面前如何交代?
可若是否决高顺,另寻人选?玄州境内,还有谁比高顺更合适、更能立刻稳定局面的?仓促之间提拔一个能力不足或者根基不稳的人上去,万一守不住北凉关,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韩明远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困境,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有巨大的风险。
他来回踱步,心乱如麻,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最终,在利弊权衡之下,韩明远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远在京城的皇帝!让圣上亲自来定夺!
但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北凉关事态紧急,若是按照正常的驿站系统传递奏报,一来一回,就算是最快的八百里加急,恐怕也需要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发生太多变数了!
怎么办?
韩明远的目光落在了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红木匣子上。那是他从京城带来的,里面存放着与皇家内部特殊通讯渠道相关的物件。其中,就包括了只有在传递最紧急、最重要情报时,才会动用的——从龙密卫专用的信鹰通讯符印!
动用信鹰,意味着此事已经被提升到了最高级别的紧急状态。这虽然能以最快速度将消息传到京城,让皇帝尽快做出指示,但同样也意味着,他韩明远承认自己无法独立处理眼前的局面,必须依赖京城的裁决。
这对他这位封疆大吏的威信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打击。
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与可能发生的边关危机相比,这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韩明远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特制的薄韧信纸,亲自执笔,蘸满了墨,开始奋笔疾书。
他下笔极快,但措辞却异常谨慎。信中,他首先以最简洁、最急迫的语气,再次禀报了北凉关定远军覆灭的“惨状”,极力渲染边关防务空虚带来的“巨大危机”和“刻不容缓”的紧迫性。
接着,韩明远提及了狄仁杰举荐靖远府都统高顺接任北凉关防御使一事。
他客观地列举了高顺的战功和能力,承认其确实是“目前看来颇为合适”的人选,能够“迅速稳定局势”。
然后,韩明远笔锋一转,极其隐晦地点出了高顺的背景——“据闻,高顺曾为余瑾大人旧部,素有勇名……” 他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担忧或反对,只是将这个敏感信息“客观”地呈报上去。
最后,韩明远将最终的决定权完全抛给了皇帝:“……然北凉关防御使人选,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恳请圣上明鉴,早降谕旨,示下何人可担此重任,以安北境,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写完后,韩明远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措辞没有疏漏,既强调了紧急性,又捧了高顺,还点了其背景,最后将决策权完全上交,可谓是滴水不漏。
韩明远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薄薄的信纸卷成一个细筒,用特制的蜡封好,然后从红木匣子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符印,盖在封口上。
“来人!” 他沉声唤道。
一名早已在门外等候的心腹快步走入。
“立刻启动信鹰!” 韩明远将密信交到心腹手中,语气凝重,“以最高密级,即刻发往京城!不得有误!”
“遵命!” 心腹接过密信,不敢怠慢,转身迅速离去。
深夜的州牧府中,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鹰被从笼中取出,承载着玄州最高长官的焦虑、算计和最终决断,振翅高飞,穿透沉沉夜幕,以惊人的速度,向着遥远的帝都方向疾驰而去。
北凉关的命运,玄州的未来,此刻,似乎都系于这只小小的飞鸟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