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坐在那张象征着蛇歧八家最高权力的大家长座位上,面前宽大的檀木桌案上,只平放着一份薄薄的资料。窗外是东京习以为常的璀璨灯火,映照着室内几张沉默而僵硬的脸。
几位家主——樱井七海、龙马弦一郎、宫本志雄,以及风魔小太郎——都在这里。他们刚刚得知了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消息:他们追寻的“神”,极有可能就藏匿在多摩川地区。
然而,比起这个足以让整个混血种世界震动的情报,另一份悄然传递的资料,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刺入了每个人的心脏,让一种名为怀疑与背叛的毒素缓慢蔓延。
那份关于赫尔佐格的资料。
没有人高声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几位家主的眼神偶尔交汇,又迅速避开,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悸与不愿置信。
橘政宗,那位带领蛇歧八家从猛鬼众的阴影中逐步走出的大家长,那位慈祥、睿智、兢兢业业的老人。他的音容笑貌还清晰地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他端坐在这里主持大局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可现在,另一张照片,另一份人生轨迹,正冰冷地摊开在他们面前。赫尔佐格,一个来自俄国的幽灵,一个疯狂的科学怪人。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在那些模糊却无法忽视的证据链面前,竟开始诡异地重叠。
这怎么可能?
源稚生沉默着。他的背脊依旧挺直,穿着漆黑的羽织,身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孤独。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关于多摩川的情报上,但瞳孔深处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更遥远、也更黑暗的东西。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没有人知道这位新任的大家长此刻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海啸与崩塌。他失去了一个父亲般的导师,如今,连这份失去本身,都变得虚假而充满阴谋的气味。他为之奋斗、甚至准备牺牲一切去守护的家族,其基石似乎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之沙上。
蛇歧八家看起来依旧庞大而强盛,大家长的更替平稳顺利。但只有坐在这里的他们知道,一种最深层次的信任正在从内部瓦解。那个他们共同尊敬、追随的身影,可能从未真正存在过。
多摩川的“神”是外部的威胁,清晰而明确。 而“赫尔佐格”,则是内部的毒疮,悄然溃烂,不知已侵蚀多深。
源稚生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家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
“关于多摩川……”他开口,声音沙哑而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封锁相关区域,进行初步侦察。”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赫尔佐格”这个名字上划过,留下一条无形的刻痕。
“至于这份资料,”他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列为最高机密,仅限于在场之人知晓。继续查,我要知道……全部。”
其他家主的身影消失在门廊的尽头,脚步声渐行渐远。只有犬山贺因为伤势动作稍缓,落在最后。当他准备扶着门框迈出去时,源稚生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犬山家主。”
犬山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那场针对他和昂热的、火力狂暴的机枪伏击差点重创他(机枪在开火的瞬间就被赶到的艾伦破坏),至今伤口仍未完全愈合。而所有的线索,都冰冷地指向那个名字——赫尔佐格。
源稚生看着这位老家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关怀的话,但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询问:“你的伤……”
“劳大家长挂心,并无大碍,很快就能恢复。”犬山贺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带着他一贯的、历经风霜后的克制。他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迎向源稚生。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却仿佛比刚才众人齐聚时更加凝滞。
沉默在蔓延,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最终还是犬山贺先开了口,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源稚生,仿佛看穿了这位年轻大家长沉默下的惊涛骇浪。
“如果您是想问我关于橘政宗先生的事,”犬山贺的声音不高,却字句清晰,“我会说,他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兢兢业业的大家长。他带领家族走过的路,我们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某种苦涩的东西。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格外冷硬。
“但如果您是想问我关于赫尔佐格……那么,他是一个纯粹的魔鬼。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抬起手,指尖无意地碰了碰自己受伤的部位,那里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他那场几乎成功的谋杀。“那场伏击……的风格,很符合资料里描述的‘魔鬼’。”
说到这里,犬山贺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痛苦与困惑的神情,这种情绪在他这样历经沧桑的老人脸上出现,显得格外令人揪心。
“可是……时至今日,我仍然……很难相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份资料,说橘政宗就是赫尔佐格……我承认,我曾经怀疑过政宗先生,在他的一些安排上,我觉得他有他的……私心。但我以为,那也不过是处于他这个位置上的人,难以避免的一些算计和布局。”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源稚生,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又像是在陈述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事实。
“我从未想过……从未敢想,那会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一个……魔鬼。”
这番话说出来,带着犬山贺特有的固执与挣扎。他无法否认那些指向赫尔佐格的证据,尤其是自己亲身经历的背叛与杀戮;但他同样无法轻易抹去对橘政宗,那个他曾与之共事、甚至在某些时刻心生敬意的长者的记忆。
源稚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犬山贺话语里的那份真诚的混乱,这何尝不也是他内心的写照?只是他肩上的担子更重,连流露出这种迷茫的资格都没有。
犬山贺看着源稚生紧锁的眉头和那双承载了太多重担的眼睛,心中微微叹息。他向前挪了半步,不再是纯粹的家臣面对大家长的姿态,更多了几分长者的温和。
“稚生,”他唤了他的名字,而非职务,“我看得出来,这个位置,你坐得并不自在。你心里向往的,是其他地方,对吧?”
源稚生没有否认,只是唇线抿得更紧了一些。
犬山贺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却又决然的笑:“我这把老骨头,就算现在想拼尽最后一口气把担子接过来,也是有心无力了。家族经历了这么多,外面的‘神’在窥伺,内部的伤痕……还未愈合。现在能稳住这艘船,带着大家闯过这片惊涛骇浪的,只有你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源稚生:“家族需要你,此时此刻,非你不可。”
源稚生抬起头,眼中的迷茫被一种坚毅取代:“犬山家主,我既然接下了这个位置,就绝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我会带领家族前行,直到危机解除,或者我倒下。只是……”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困惑,“我有时会想,我们这样挣扎,与血脉中的诅咒搏杀,与所谓的‘神’为敌,家族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不必想那么远,也想不了那么远。”犬山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透彻,“当家族不愿意成为‘神’苏醒的祭品时,摆在我们面前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路——杀死它!”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家族千年悲愿的源头。
“就是因为‘神’的存在,因为我们血脉里流淌着它的力量,我们才会分裂,一部分人沦为‘鬼’,一部分人成为斩鬼的‘人’。这力量是寄宿在我们血液里的恶魔,是缠绕我们千年的枷锁。只有彻底杀死‘神’,斩断这该死的宿命,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家族,才能真正挣脱出来,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老人的话语带着一种悲壮的决心,他稍稍缓和了语气,目光重新落在源稚生年轻而沉重的脸庞上:“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等到家族真正摆脱了这诅咒的阴影,稚生,”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温和,“你就不必再被束缚在这里了。你还这么年轻,应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过你自己选择的生活,好好享受生命本该有的样子。”
他甚至带着一点自嘲,轻轻指了指自己:“没必要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一辈子困在这里,最后都变成了刻板顽固的老古董。我已经是这样了,但你不一样。”
源稚生静静地听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犬山贺话语背后那份深沉的关怀,这不仅仅是对大家长的期许,更是对一个年轻后辈未来的祝愿。那份沉重的、关于橘政宗与赫尔佐格的迷惘与痛苦,似乎在这份带着温度的话语中,稍稍得到了一丝缓解。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犬山贺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犬山贺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源稚生,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大家长,还有一件事……我们在这个时间点,如此‘顺利’地得到‘神’在多摩川的消息,时机未免太过巧合。我怀疑,这很可能与那个……潜伏在家族最高层许久的‘魔鬼’有关。”
“赫尔佐格……”源稚生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如果这真的是那个男人的布局,那么前方等待他们的,绝不会仅仅是沉睡的“神”。那将是一个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属于年轻人的无措,甚至带点求助的意味看向犬山贺:“那我……我们该怎么办?”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看到了犬山贺脸上的表情——那不是困惑,也不是提议,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血丝的决绝。那表情瞬间点醒了他。
是啊,怎么办?
他们根本没得选。
一旦侦察确认了多摩川那里确实存在着“神”的踪迹,无论消息来源是否可疑,无论那里是不是龙潭虎穴,他们都必须去。他们必须赶在“神”真正苏醒之前,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它,然后……杀死它!
因为“神”彻底苏醒的代价,是他们绝对无法承担的。那将是整个蛇歧八家的覆灭,甚至是整个东京,乃至更广阔区域的灾难。与那样的后果相比,即使是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赫尔佐格燃烧着毒焰的陷阱,他们也必须睁着眼睛跳下去。
这不是选择,而是宿命,是责任,是流淌在他们血脉中的、斩鬼人无法推卸的最终使命。
源稚生眼中那一丝短暂的迷茫和无措迅速褪去,如同水汽被炽热的铁板蒸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冷静,一种认清了前路唯有刀山火海后,反而变得纯粹的坚定。
他不再需要询问,也不再需要答案。
他微微颔首,对犬山贺,也对自己说道:“我知道了。”
犬山贺看着源稚生眼神的变化,知道这位年轻的大家长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带着一身尚未痊愈的伤痛,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房间,将那份沉重的、关乎家族存亡的寂静,留给了源稚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