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送香蝉鸣急,新染荷布寄远思
夏至刚过,桃坞的暑气便像浸了蜜的棉絮,黏黏糊糊裹在人身上。老桃树的叶子绿得发油,层层叠叠遮了半院浓荫,阳光穿过叶隙筛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金在地上滚。荷塘里的荷叶早铺成了绿毯,粉白的荷花从毯子里钻出来,有的半开着,露出嫩黄的蕊,有的还卷着瓣,像怕见人的姑娘,风过时,香得人舌尖发麻,连蝉鸣都添了几分甜腻,一声叠一声地漫过院墙,把整个桃坞泡在热烘烘的声浪里。
林羽蹲在荷塘边修竹筏,去年的旧筏子经了一春的雨,竹骨有些松脱。他手里的篾刀削得极细,新劈的竹条泛着浅黄的光,被他用麻绳一圈圈扎实地缠在筏子边缘。指尖偶尔蹭到竹条上的细毛,痒得他微微缩手,抬头时正看见荷叶上停着只红蜻蜓,翅膀亮得像涂了漆,忽然振翅飞走,带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倒叫他想起林婉儿新染的“夏荷布”——那布上的水纹,可不就像这荷叶上晃悠的光?
“林羽哥,你看阿依姐姐染的布!”小安举着片大荷叶当帽子,从染坊那头跑过来,脚下的木屐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沾在靛蓝短褂上。那褂子是林婉儿用阿依开春染的“春水布”改的,洗得发了软,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像裹着片沅江的水。他跑到近前,献宝似的展开怀里的布角,湖蓝色的布面上,白蜡勾勒的荷叶纹蜿蜒曲折,针脚密得像绣娘数着线走,“婉儿姐姐说,这布要寄给中都的哥哥姐姐,让他们也瞧瞧咱们桃坞的夏天!”
林羽放下篾刀,伸手捻了捻布角。蜡染的冰裂纹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阿依这次的蜡刀用得极巧,连荷叶边缘被虫咬的小缺口都画得真真的。“比上次的‘春水布’细致多了。”他指尖划过布上的针脚,想起去年阿依刚学染布时,蜡线总在布上打卷,染出来的蝴蝶像被雨打蔫了的,如今倒像真的从荷塘里飞出来的,“阿依的手越来越巧了。”
“那是!”阿依抱着芦笙从染坊门槛上跳下来,银饰叮叮当当响得欢,发间的红绸子被风一吹,扫过肩头的银项圈,蹭出细碎的响。她刚给“夏荷布”收完最后一针,指尖还沾着点靛蓝的染料,像落了两滴沅江的水。“我阿娘说,染布要像绣苗寨的百褶裙,针脚得密到能数清,才对得起这蓝靛草的魂。”她把布往竹架上晾,风过时,布面哗啦啦展开,水纹在光影里晃悠,竟真像有沅江的浪在上面淌,“你看这叶梗,我特意加了三道弯,像不像荷塘里被鱼撞歪的那株?”
林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荷塘深处有株荷叶歪着颈,梗上还留着圈浅绿的印子——前日李逸尘划筏子去摘莲蓬,竹篙不小心撞的。他忍不住笑了,阿依这双眼睛,倒比苏先生的放大镜还尖,连荷叶打了个趔趄都记在心里。
“你们倒好,躲在这儿凉快!”李逸尘扛着个竹编的捕蝉笼从桃林里钻出来,笼口的网兜里爬着三只翠绿的蝉,“知了知了”叫得正欢。他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胸前的银箭簇上,那箭簇是阿依阿爸托商队带来的,箭尾刻着只展翅的鹰,被汗一浸,亮得晃眼。“张婶说晚上用荷叶包着烤蝉,撒点椒盐,保准香得你们把舌头吞下去!”
“又欺负小虫子!”阿依踮脚去抢笼子,银镯子撞在竹笼上叮当作响,“蝉在树上唱歌多好听,烤了多可惜。要我说,该把它们挂在染坊门口,给我们染布当伴奏——你听这声,跟我阿爸的月琴都能合上拍!”
“哟,这是护着你的‘乐队’呢?”李逸尘故意把笼子举得老高,看着阿依蹦跳着够不着,笑得前仰后合,“那得让它们学《荷风谣》,学不会就……”
话没说完,一块薄荷糕“啪”地贴在他嘴上。林婉儿端着个竹篮从厨房出来,篮子里的青瓷碗盛着冰镇酸梅汤,汤里浮着几颗红玛瑙似的杨梅,碗沿还挂着片薄荷叶。“吃你的吧,别逗阿依了。”她嗔了李逸尘一眼,发间的银桃花簪在阳光下闪了闪,落在林羽身上时,却忽然低了目光,“这是张婶刚熬的,放了新摘的莲子心,能清心火。”
林羽接过碗,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触到了刚从井里拎出来的水,凉得两人都往回缩了缩。他低头喝了口酸梅汤,酸甜的滋味漫过舌尖,眼角余光却瞥见林婉儿耳尖红了,像被荷风熏过的桃瓣。
“苏先生在廊下翻旧书呢,说找着首写荷花的诗,让你们过去听。”林婉儿转身往回走,裙角扫过竹架下的艾草,带起一阵清苦的香,“小安,把晾好的布收进来,别让露水打湿了。”
小安脆生生应着,抱着布往染坊跑,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嗒嗒”响,倒像在给苏先生的诗打拍子。林羽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玄清道长手札里的话:“桃坞春深,当种桃花,亦种人心。”那时总不懂,种人心要怎么种?如今看着染坊里晾着的布,竹架上晒着的药草,还有灶房飘来的酸梅汤香,倒像明白了——人心哪是种出来的,是像阿依染布那样,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像李逸尘劈柴那样,一斧一凿砸进去的,像这满院的日子,一茶一饭熬出来的。
廊下的竹椅上,苏长风正摇着把新蒲扇,扇面是用阿依染的“夏荷布”做的,扇起来带着淡淡的荷香。他膝头摊着本泛黄的诗集,封皮上写着“晚唐诗选”,边角都磨卷了毛。见众人过来,他用蒲扇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慢悠悠的,像从荷叶上滚下来的露:“你们看这‘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倒像为咱们桃坞写的——阿依的苗裙是靛蓝,婉儿的布是湖蓝,可不就跟荷叶一个色?”
“那我呢?”李逸尘凑过去,指着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褂,“我这灰扑扑的,像不像荷塘底的泥巴?”
“你啊。”苏长风笑着用蒲扇敲了敲他的胳膊,“像荷塘里的鱼,一天到晚游来游去,不闲着。”他翻到另一页,指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句子,“你们听这蝉鸣,看着闹,反倒衬得这院子更静了。就像这染布,看着是蓝,里头藏着白,才显得活泛。”
阿依抱着芦笙坐在竹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拨着笙管,银镯子在竹面上磕出轻响。“我阿爸说,苗寨的老人总讲,万物都有影子,就像染布要有留白,日子要有念想。”她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等这布寄到中都,他们收到了,会不会也对着布想咱们?”
“肯定会的。”林婉儿正用剪刀修剪布边的线头,闻言抬头笑了,发间的银簪晃了晃,“去年寄的‘春水布’,女学子回信说,她们把布做成了书囊,装着先生讲的《楚辞》,说翻书时都能闻见桃坞的香。”
午后的日头最烈,蝉鸣像要把天掀个窟窿。林羽和李逸尘在桃树下劈柴,斧头落下的“砰砰”声闷沉沉的,倒把蝉鸣衬得更清了。李逸尘挥斧的力道猛,木屑飞得老高,溅在林羽的粗布褂子上,他却不恼,只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当心点,别把新打的银箭簇磕着了。”
“放心,我这手稳着呢!”李逸尘扬了扬斧子,忽然压低声音,“哎,你说婉儿姑娘会不会也给你做个书囊?用她新染的布,上面绣朵桃花,多配你。”
林羽的脸“腾”地红了,攥着斧头的手紧了紧,木屑扎进掌心也没察觉。他想起早上林婉儿递酸梅汤时,耳尖那抹红,像极了荷塘里刚绽开的荷瓣。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荷塘边传来芦笙声,是阿依在吹《夏蝉谣》,调子清清凉凉的,像从沅江引来的流水,漫过发烫的耳根,倒叫他心里安定了些。
阿依坐在柳树下的青石上,芦笙的调子时而高时而低,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林婉儿蹲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针线,正给“夏荷布”绣最后的莲蓬。青灰色的线在布上绕,很快就缀出颗颗饱满的莲子,像真的能剥出清甜的肉来。“你这调子比上次熟多了。”林婉儿抬头时,发梢扫过阿依的银项圈,蹭出细碎的响,“等中都的学子来了,让他们也学学,说不准能带回中都,吹给满城的人听。”
“那得让他们先学会染布。”阿依停下芦笙,指着布上的荷叶,“我阿娘说,会染布才懂水的性子,懂了水,吹《夏蝉谣》才带得出沅江的凉。”她忽然凑近,银镯子差点碰到林婉儿的手,“婉儿姐姐,你说林羽哥是不是也喜欢这布?早上他看了好半天呢。”
林婉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指尖。她低头继续绣莲子,线却缠在了一起,半天解不开,嘴里喏喏地说:“他……他许是觉得布染得好。”心里却想起林羽修竹筏时,手背沾着的荷叶露,像极了他看布时,眼里盛着的光。
傍晚的晚霞把天染成了胭脂色,荷塘里的荷花在暮色中泛着朦胧的白。张婶端出满满一桌菜,荷叶包鸡的香气从绿布里钻出来,混着酸梅汤的酸甜,引得小安围着灶台直打转。李逸尘抢了个最大的荷叶包,刚要撕开,却被阿依拍了下手:“先给苏先生端去!”
苏长风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看着院里的热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小安踮着脚给大家分酸梅汤,木碗碰撞的“当当”声脆生生的;阿依教林婉儿唱《夏蝉谣》,两人的声音一高一低,像荷塘里的蛙鸣在应和;李逸尘举着荷叶包鸡,非要跟林羽比谁吃得快,油汁沾了满脸也顾不上擦。
林羽望着这满院的烟火,忽然觉得玄清道长说的“种人心”,原是这般模样。望海镇的王掌柜送来的新莲子,苗寨商队捎来的蓝靛草,中都学子寄来的诗集,还有这桌上的荷叶鸡、酸梅汤,都是人心长出来的果子,甜的酸的,都带着桃坞的暖。他想起早上修竹筏时,那只红蜻蜓飞走的方向,朝着望海镇,朝着中都,朝着沅江,像要把这满院的日子,都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夜色漫上来时,蝉鸣渐渐低了,荷塘里的蛙鸣却热闹起来,呱呱地叫着,像在接蝉的班。廊下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落在晾晒的“夏荷布”上,布上的荷叶纹在风里晃悠,像无数片跳动的绿。林婉儿把叠好的布放进竹篮,上面放了片刚摘的荷叶,说要让中都的学子收到时,还能闻见荷塘的香。林羽蹲在旁边帮忙系篮绳,指尖偶尔碰到她的,像触到了浸在井水里的布,凉丝丝的,却叫人心里发暖。
“明天让望海镇的邮差捎走。”林婉儿的声音轻轻的,像落在荷叶上的露,“说不准他们收到时,中都的荷花也开了,正能配这布。”
“嗯。”林羽应着,目光落在竹篮里的布上,忽然想起李逸尘的话,脸上又热了。他望着远处的桃林,月光穿过叶隙洒下来,像谁铺了条银路,通往望海镇的方向。他知道,这布会带着荷塘的香,带着芦笙的调子,带着满院的烟火,走到中都的学堂里,走到苗寨的蜡染坊里,像颗种子落在土里,等到来年,长出新的念想。
远处的望海镇传来几声犬吠,混着桃坞里的笑语,在风里漫开。荷塘的蛙鸣还在继续,和着远处的虫吟,像支唱不完的歌。灯笼的光落在竹篮上,把“夏荷布”的湖蓝色映得愈发温润,像沅江的水,漫过今夜的月色,也漫向那些藏在日子里的期盼——等中都的回信,等苗寨的商队,等下一个染布的时节,把这桃坞的暖,续得更长,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