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雪初霁,银火重燃故人声
小雪这日,桃坞落了场不大不小的雪。雪片簌簌地落,给老桃树的枝桠裹上层白绒,染坊的竹架上积着薄雪,倒像晾着匹新染的“雪色布”,风过时,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林羽肩头,凉丝丝的,像谁撒了把碎盐。
他正蹲在木工房门口,给李逸尘新做的弓箭上漆。生漆是望海镇王掌柜送来的,稠得像蜂蜜,刷在柘木弓身上,泛着温润的光。指尖偶尔蹭到未干的漆,黏糊糊的,他便往布巾上擦了擦,抬头时,见檐下的冰棱结得老长,像串倒挂的水晶,映着初晴的日头,晃得人眼晕。
“林羽哥,阿依姐姐在药房熬药呢!”小安抱着个暖手炉从院里跑过来,炉是银制的,正是阿依从苗寨带来的,刻着桃坞的老桃树纹样。少年跑得急,棉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山楂,“她说苏先生的咳嗽还没好,加了些苗寨的干草,说比枇杷叶管用!”
林羽放下漆刷,往药房望去。窗纸上映着阿依忙碌的影子,银饰的叮当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混着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支温吞的曲子。“让她慢些熬,别烫着。”他笑着摸了摸小安的头,指尖触到少年耳后的冻疮,是去年冬天冻的,今年阿依早早就给抹了药,倒没再犯,“你手里的暖炉烫不烫?别总揣着,当心烧了衣裳。”
“不烫!”小安把暖炉往怀里又塞了塞,献宝似的打开炉盖,里面煨着几颗栗子,香得人直咽口水,“这是张婶埋在炭盆里的,说让我给苏先生送去,剥着吃能暖身子。”
话音未落,李逸尘扛着捆柴从柴房出来,柴是青峰山的硬木,劈得方方正正,他往墙角一垛,拍了拍身上的雪,棉袍上的雪沫子飞得像雾:“刚才在望海镇听邮差说,苗寨的商队要来了!木叔亲自带队,说给咱们带了新的蓝靛草,还有阿依阿爸打的银饰!”
“真的?”林婉儿端着刚煮好的姜茶从厨房出来,青瓷碗里的茶汤泛着琥珀色,飘着几片姜皮。她把碗往石桌上放,发间的银桃花簪沾了点雪,亮得像浸了月光,“阿依前几日还念叨,说苗寨的蓝靛草比望海镇的鲜活,染出来的布更亮。”
“可不是嘛!”阿依掀着布帘从药房出来,银饰叮当作响,发间别着朵干菊,是秋天晒的,黄灿灿的,在白雪里格外显眼。她手里拿着包药渣,往竹篮里一放,笑着说:“我阿娘来信说,今年的蓝靛草收得早,晒得透,染‘冬雪布’最是合适,蓝得像冻住的沅江水。”
林羽望着她发间的干菊,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阿依初来桃坞,也是这样的雪天,她裹着厚厚的苗寨棉袍,银饰的声响惊得小安直躲,如今却成了院里最热闹的身影。他正愣神,院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铜铃声——是苗寨商队的马队!
“是木叔!”小安第一个冲出去,暖手炉差点掉在地上。众人跟着往外走,果见十几匹马拉着车,踏碎雪帘停在院门口。木叔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雪地,露出腰间悬着的银佩,刻着苗寨的芦笙纹样,他嗓门洪亮,震得枝头的雪簌簌往下掉:“桃坞的亲人们,我们来啦!”
“木叔!”阿依像只归巢的小雀,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银饰叮当作响,“我阿娘还好吗?她说的蓝靛草带来了吗?”
“好得很!”木叔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往车上指了指,“蓝靛草装了三大箱,还有你阿娘给婉儿姑娘的染布方子,说能染出冰凌的颜色。”他身后跟着个苗寨姑娘,抱着个木箱,打开时,银饰的光晃得人眼晕——有刻着桃花的银簪,有缠着红绸的箭簇,还有个银制的药碾子,滚轴上刻着灵犀草。
“这是给林羽小哥的。”木叔拿起药碾子,往他手里塞,“你阿依阿爸说,看你总用石碾子磨药,费力,这个轻巧,银的不沾药性。”
林羽接过药碾子,银质的滚轴在掌心沉甸甸的,刻着的灵犀草纹路清晰,像真的能挤出汁来。“替我谢木叔。”他声音有些发紧,想起去年木叔教他打银箭簇时,火星溅在他手背上,木叔慌忙用布给擦,说“银匠的手不能留疤”。
李逸尘早盯上了那些银箭簇,拿起一支就往箭囊里插,红绸在雪地里晃得格外艳:“这箭簇比上次的还亮!木叔,等开春我去后山打只野鹿,给你做鹿肉干!”
“好小子,有志气!”木叔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小安手里塞,“这是苗寨的炒米糖,路上没化,快尝尝,比桃坞的桂花糕还甜。”
苏长风被小安扶着出来,身上盖着苗寨的驼绒毯,目光落在木箱里的银饰上,忽然指着支银笛:“这笛子……倒像玄清道长那支。”
木叔拿起银笛,笛身上刻着芦笙纹样:“是我阿爸照着旧物打的,说桃坞的冬天冷,竹笛吹着伤气,银笛暖,适合林羽小哥吹《归雁谣》。”
林羽接过银笛,放在唇边试吹了个音。清越的笛声响彻雪院,惊得桃树上的雪又簌簌落下,像在应和着调子。他忽然想起去年雪夜,玄清道长坐在炭盆边,竹笛吹着《归雁谣》,说“等苗寨的商队来了,让他们也听听”,如今笛声依旧,人却换了,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真好听!”阿依抱着芦笙,跟着笛声哼唱起来,银饰的叮当声与笛声相和,像雪地里开出的两朵花。林婉儿站在廊下,手里捧着木叔带来的染布方子,是用苗寨的蜡染布写的,靛蓝的底上,白蜡画的冰凌纹路蜿蜒,像真的能滴出水来。
午后的日头暖了些,雪开始化,屋檐下的冰棱滴答作响,汇成细流往院里淌。张婶炖了羊肉汤,香气混着米酒的甜漫开来,木叔和苏长风坐在炭盆边,说着苗寨的冬祭和桃坞的药圃,时不时碰下陶碗,米酒的香气漫开来,暖得人心里发颤。
李逸尘和阿依在院里比试射箭,银箭簇射在雪地上的靶子上,红绸晃得欢。小安举着炒米糖,给每个人分,糖渣掉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金。林羽坐在廊下,手里摩挲着银笛,笛身上的芦笙纹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望着院里的热闹,忽然觉得玄清道长从未走远——他在木叔的笑声里,在阿依的芦笙里,在银笛的清越里,像这满院的雪,落了又化,化了又生,总在桃坞的日子里。
傍晚的霞光把雪染成了金红色,木叔的商队要去望海镇卸货,说明日一早再回来住。林婉儿往他们的行囊里塞了些桃花酥,又给苗寨姑娘包了包冻疮药:“这是阿依配的,比苗寨的草药更润,擦在手上不裂口。”
“我们明早带苗寨的酸汤来!”木叔翻身上马,银佩叮当作响,“让你们尝尝苗寨的冬天,酸得能醒酒!”
众人挥着手,看着马队踏碎晚霞远去,银饰的叮当声渐渐淡了,只剩雪地里的车辙,像串未写完的诗。林羽拿起银笛,又吹起《归雁谣》,笛声在雪夜里荡开,温柔得像句叮咛。
他知道,这冬天还很长,雪还会下,冰还未融。但只要苗寨的商队还来,银饰的声音还在,这笛声就会一直响下去,像根线,一头牵着桃坞的暖,一头连着苗寨的亲,把每个寻常的日子,都串成闪亮的银饰,挂在岁月的枝桠上,风吹雨打,总也不褪色。
夜色渐深,炭盆里的火还旺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阿依在给新带的蓝靛草分类,银镯子在布包上磕出轻响;林婉儿坐在灯下,看着染布方子上的冰凌纹,指尖在布上轻轻画着,像在描摹即将到来的春;廊下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落在银笛上,映出笛身的芦笙纹,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在寂静的雪夜里,轻轻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