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历3771年11月22日未时
对于查账这种事,夜无寒是全权放心交给了秦雪月,他更多的,只是充当着威慑的作用。
当二人离开天衣坊时,已过了午时。
秦雪月有些抱歉地对夜无寒道:“实在是劳烦夜公子陪我走这一趟,想必是耗费了你很多宝贵的时间吧?”
夜无寒如今是为王侯,秦雪月自然觉得他分秒之间便有千金万两之策。
“不。”夜无寒轻声否定,“除了这身份,我也不过是万千百姓中的一员。”
秦雪月勾唇浅笑,又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夜公子,此时也不早了,就是不知你是否吃过午饭?”
夜无寒闻言也不推辞,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秦雪月喜形于色,转而又轻咳一声,仍是那端庄知性的模样,语气真挚而克制道,“那可否与我一同去吃?就在这不远处有一家很不错的老字号。”
“好。”夜无寒看向那边一直等候着的车夫,“走吧,他还在那儿。”
转过两条青石板铺就的长街,秦雪月引着夜无寒在一家挂着“醉香居”匾额的老店前站定。木门框上的雕花已被岁月磨得温润,门楣下悬着的两串红灯笼,倒还透着几分鲜活气。
“就是这儿了。”秦雪月抬手轻拂过门框上一点落灰,声音比方才柔和了许多,“以前我常和福灵来,她总说这家的桂花糖糕甜得正好,不齁嗓子。”
店小二见是熟客,笑着迎上来引二人往二楼雅座去。
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秦雪月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衣袖:“她每次来都要抢靠窗边的位置,说能看见街上卖糖画的老师傅……”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闭了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底,霎时蒙上了一层薄雾。
夜无寒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边的空位,桌上还留着半盏未收的冷茶。秦雪月坐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桌角,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般缩回手,声音低得近乎呢喃:“上个月我来,掌柜的还问起她,说许久没见那个抢着要双份糖糕的姑娘了……”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试图掩饰眼角的湿意,可话音里的哽咽却藏不住:“她总说要等我嫁了人,就拉着我夫君一起来吃,说要好好‘审审’他……可如今,这糖糕她再也尝不到了。”话落,一滴泪终究没忍住,砸在了面前的白瓷茶杯沿上,晕开一小圈水痕。
夜无寒不善言辞,至少慰人的话不善,只是轻轻递过去一张纸巾。
秦雪月看着那张纸巾,深吸一口气接过,好似要将所有的苦痛吸入喉中,埋在心里。
“谢谢。”
小二不合时宜地走了过来,见到这场景,一时有些惊错:“秦小姐这是?”
夜无寒挥了挥手:“按老规矩上菜。”
小二也是个懂事的,不再多问,转身离去,只是心中有些疑惑:头一次见夜王爷来,他哪知道“老规矩”的?
见小二离去,夜无寒一边为秦雪月倒茶一边道:“当初那件事之后,我派人去找了柳期元。”
“柳公子?”秦雪月有些惊诧,“他不是走了吗?”
“你知道他去哪了?”
“不知道。”秦雪月摇了摇头。
“他疯了,也觉醒了后天王者能量,但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至于他的动向,飘忽不定,听十里香那边的村民说他曾在那边待过一阵,全然一副乞丐模样,也幸有认得的赏口饭吃才过了下来。随后四海不定,我托人去接,他不认得了,挡路就杀,后来我也没叫人去管了,官员来管了,也是被杀,他的能力很邪门,没几个人见过。不过由于只要不阻碍他就全然失心疯,久而久之官府的人也不管了。现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秦雪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问他,只问道:“夜公子,那为何我们锦衣玉食?”
夜无寒大抵是听出了她的意思,回答道:“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有的人一出生便是王侯贵族,而有的人一出生便是贩夫走卒。人人都想逆天改命,可这个世界终究是王侯贵族为少,贩夫走卒为众。想要成为王侯贵族,要么顺承,要么……总之,莽撞地竭尽全力最终只会撞了南墙。”
“那又为何不能够人人平等,无贫富之分,大家一起种,一起吃,一起发展?”
“秦小姐,你要知道,拥有你这般思想的人终究少数,可即便多数,那些少数也会如蛀虫一般,不断扩散为多数。贩夫走卒成了王侯贵族,那么其余的便能鸡犬升天吗?王侯贵族这个词本就代表着少数。”
秦雪月指尖无意识在茶盏沿划着圈,杯底的残叶随着晃动浮沉,像极了她此刻翻涌的心思:“我总想着,若地里的庄稼能按人头分,织机的线团能人人上手,那些饿肚子的、冻着的,是不是就少些?就像……就像春日里的雨,落在田埂上,不该只浇透那几株开得最艳的花,也该润润角落里的草。”
夜无寒静静听着,抬手将桌上的糖罐往她面前推了推,罐身描金的缠枝纹在光下泛着冷光:“你见过蜂箱吗?蜂后住着最暖的巢,工蜂忙到翅膀磨薄,可若是把蜜都匀了,没有蜂后产卵,没有工蜂采蜜,整个蜂群都得散。你想让雨匀着下,可总有些地方地势高,有些地方洼,雨过之后,高坡的草先绿,洼地的水先积,从来不会一般齐整。”
“可草和花,本就该一起长。”秦雪月抬眼,眼底还带着未干的湿意,却透着股执拗,“若有人肯把高坡的土往洼里填填呢?”
“填了这处,那处又成了高坡。”夜无寒拿起块桂花糖糕,轻轻掰成两半,糖霜簌簌落在碟中,“你看这糕,糖和粉揉在一起才成滋味。若全是糖,甜得发苦;若全是粉,淡得无味。你想把糖都筛出去,可没了糖的糕,还能叫糖糕吗?总有人会悄悄往自己的粉里掺糖,掺的人多了,便又有了甜的、淡的,分了高下。”
秦雪月望着那半块散着甜香的糕,忽然没了胃口。
窗外卖糖画的老师傅正熔着糖稀,金黄的浆液在石板上勾出龙的形状,引得几个孩童围着叫嚷,其中一个穿得厚实的孩子,手里攥着铜板,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最前头。
她忽然明白,夜无寒说的不是糕,也不是蜂箱,是这街上的人,是这世间的道理——就像糖画总要先给付了钱的人,甜的滋味,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分给每个人。
“嘿——二位客官,你们的菜来了。”
小二的吆喝声打破了这场思想的碰撞。
“快吃吧,别凉了。”夜无寒唤醒道。
“嗯。”
秦雪月拿起碗筷,看着眼前的佳肴,顿觉恶臭。
吃过了饭,二人便互相道了别,夜无寒替秦雪月叫了辆车,随后自己便乘着夜王府的马车去了明府。
“咚咚咚。”
“谁啊!”
门被暴力的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两个貌相显贵的富家小姐。
看到来人,两女子瞬间愣住了。
只见来者英姿沉稳,气潭神渊,又不失儒雅典礼。
“神仙哥哥……”其中一女乃是明家大小姐明云簇,下意识地就叫了出来。
“啊?大姐,你们见过啊?”二小姐明若沁勾了勾发丝上的圆环。
“我找明家主。”夜无寒冷冷道。
“找娘亲?”明若沁笑道,“好啊,那你进去吧,娘亲正在百花亭里跟龙叔叔谈事呢。”
“可是龙家主?”夜无寒问。
“是的是的。”明若沁连连点头。
“嗯,多谢姑娘。”
说罢夜无寒便绕过二人往里走去。
明云簇只觉一阵冷风拂过,咬了咬牙,瞪着明若沁。
“呀!大姐你这么凶地盯着我做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跟夜王爷见过吗?”明若沁丝毫不觉错道。
“你这个臭丫头!自己出去玩吧!老娘不陪你了!哼!”说罢明云簇转身也往里走。
明若沁见状瞬间慌了神,忙追赶过去:“别呀大姐!我一个人哪里敢跑出去玩儿!大姐!”
夜无寒刚上一座楼台,却是撞上了明家的家丁。
“夜,夜王?”家丁明显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我找你们明家主。”
“原来是这样啊,好,我带你去。”
家丁引着夜无寒转过一道爬满紫藤的月洞门,远远便见百花亭里落着两道交缠的身影。
石桌上的酒盏歪倒,酒液顺着青石板缝往下渗,明非羡的发丝垂在龙九天肩头,正被他指尖轻轻绕着。
“这、这……”家丁吓得脸都白了,忙拽住夜无寒的衣袖,声音发颤,“夜王殿下,求您千万别说是小的带您来的!家主若知道,定会扒了我的皮!”话音未落,他已丢了引路的灯笼,连滚带爬地往假山后钻,转眼没了踪影。
亭中人也惊觉动静,明非羡猛地推开龙九天,指尖慌乱地拢着微敞的衣襟,脸上却不见多少羞赧,反倒是眼波流转,先往夜无寒身上扫了一圈:“夜王爷倒是会挑时候,这百花亭的景致,今日怕是被你看尽了。”
龙九天已整好衣袍,一手按在明非羡腰间,看似随意,指节却微微泛白——那力道分明是在宣示主权。他看向夜无寒,语气平静无波:“夜王突然到访,可是有要事?”
“先前与二位提过,待时机合适,便来与明家主、龙家主一叙。”夜无寒缓步走近,目光掠过石桌上的残酒,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今日听闻二位都在,倒省了我再跑两趟。”
明非羡掩唇轻笑,故意往夜无寒身前凑了半步,香风拂过:“王爷的事,便是我们的事。只是不知,是什么事,值得你亲自跑一趟?”她指尖几乎要碰到夜无寒的衣袖,
龙九天忽然抬手,将一枚掉落的花瓣从她发间拈走,淡淡道:“非羡,站远些,别挡着王爷说话。”
夜无寒似未察觉二人暗涌的张力,只道:“近来长安的风不太平。秦家握着半数织锦生意,却总想着往盐铁里伸手,甚至……想借赈灾的名头,动我府里的粮。”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这长安第一世家的位置,秦家坐得太久,怕是忘了,这位置底下,埋着多少人的眼睛。”
龙九天眼中精光一闪,端起石桌上未动的茶杯,指尖在杯沿敲了敲:“秦家的账,确实有些不干净。上个月我派去南方的商队,还被他们故意截了货,说是‘例行检查’。”
“何止呢。”明非羡终于收了玩笑态,却仍不忘用眼角余光瞟着夜无寒,“我爹前几日还说,秦家在吏部安插的人,总在陛下面前提我们明家的不是。真当我们明家是软柿子?”
她说着,忽然踮脚,凑近夜无寒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魅惑,“王爷想动秦家,我们姐妹……哦不,我们明龙两家,自然是愿意搭把手的。”
龙九天适时咳嗽一声,将明非羡拉回身边,看似自然地替她理了理衣领:“秦家树大招风,早该有人治治了。只是不知王爷有何计划?毕竟秦家根基深,若是弄不好,反倒会溅一身泥。”他这话既是问计划,也是在隐晦提醒:别让非羡离你太近。
夜无寒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在石桌上——纸上画着秦家府邸的布局,几个红点标注着库房、账房和主院的位置。
“我打算借‘贪墨案’的由头。第一步,找个被秦家坑过的小商户,让他去户部举报秦家私吞赈灾银,这是‘引子’。”
“第二步,龙家主可派人在漕运上‘截获’一批秦家与北狄往来的密信,信上不必写实,只需要提‘粮’‘银’二字,再模仿秦威的笔迹。”他指尖点向账房的红点,“明家主在大理寺有旧部,可让他们‘恰巧’查到秦家账房的假账,与密信对应上。”
明非羡挑眉:“这倒是妙,可万一陛下追问密信和假账的来源呢?”
“来源不必真。”夜无寒看向龙九天,“龙家的商队上个月不是丢了一批货?就说密信是从劫匪手里搜出来的。至于假账,让那几个旧部说,是秦家账房先生怕被追责,主动交出来的——人证嘛,明家主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
龙九天眼底掠过一丝赞许,却故意道:“可那小商户和账房先生,万一事后反咬一口呢?”
“不会。”夜无寒嘴角勾起一抹冷弧,“小商户的家人,我会派人‘保护’起来;账房先生……秦家倒了,他便是戴罪立功,陛下只会赏他一条活路。所以,可要找一品性端正的。况且,我会让他在供词里提一句,‘曾听秦家老爷说,夜王爷挡了他的路’——这样一来,我反倒成了受害者,陛下更不会疑心。”
明非羡拍了拍手,指尖再次搭上夜无寒的手臂:“王爷这心思,真是比这亭外的九曲桥还绕。只是……”她忽然凑近,吐气如兰,“事成之后,这长安第一世家的位置,王爷打算给哪家?”
长安第一世家,从来都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头。它所带来的,是权力的极致诱惑。
“非羡,急什么?先帮王爷把秦家解决了,往后的事,自然有得商量。”他看向夜无寒,补充道,“那批密信的字体,我认识一位老先生,擅长模仿北狄文书,绝不会出错。”
夜无寒点头,将图纸收起:“明年开春,让那小商户去户部递状纸。尽量暮春之后解决。余下的事,便劳烦二位了。”
“哦?暮春之后?不知王爷为何拖延如此之久?”明非羡有些疑惑,明明当下就能开始的事,为何要拖那么久。
而夜无寒的回答也是言简意赅:“我还要结婚。”
明非羡还想再说什么,龙九天已揽着她的腰,对夜无寒道:“王爷放心,我们不会误事。只是……”他瞥了眼明非羡搭在夜无寒手臂上的指尖,“天色不早,王爷若是无事,便请回吧?非羡今日有些乏了。”
“嗯。”
夜无寒转身离去了。
二人看着夜无寒离去的背影,明非羡笑道:“听他的意思,这秦家的丫头,还杀不得?”
“我们是这场棋局中的棋子,不妨想想,若是你有王侯之权,是否还想要世家之权?”龙九天问。
龙九天指尖摩挲着石桌上残留的酒渍,目光落在夜无寒离去的方向,眼底的平静早已碎成冷光:“他要的哪里是秦家的命?是秦家手里攥着的织锦生意,是长安世家的人脉,更是‘王侯’之外,能压我们明龙两家一头的底气。”
明非羡挑眉,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碰过夜无寒衣袖的触感,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不是要结婚?难不成还想娶个秦家女,既当王侯,又掌世家?那时候就以个秦家家主以死,我为其女之丈夫,故愿承以重任?哈哈,真有趣。”
“秦雪月那丫头,心思纯却握着秦家的账册,夜无寒留着她,便是留着秦家最后的根。”
龙九天忽然转身,一手扣住明非羡的手腕,将她抵在亭柱上,力道不大,却让她动弹不得,“他让我们做‘引子’做‘证’,看似把计划摊开,实则早把我们钉在了‘帮凶’的位置——秦家倒了,明龙两家得了好处,陛下只会觉得是我们馋这第一世家的位置,而他夜卫国,不过是‘遭人记恨’的受害者。”
明非羡笑出声,试图用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脖颈:“那我们便顺水推舟,等秦家一倒,再联起手来……”
“你倒是笑得轻松。”龙九天忽然俯身,唇几乎贴在她耳边,语气却冷得像冰,“方才你凑在他耳边说话时,怎么没想过,我会不会顺水推舟,先收了你这颗不安分的棋子?”他指尖用力,捏得明非羡手腕发疼,目光扫过她方才搭过夜无寒手臂的指尖,“你的手,只能碰我。”
明非羡脸上的笑意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仍强装镇定:“我不过是逗逗他……”
“逗?”龙九天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百花亭的风卷着紫藤花瓣落在他肩头,他的眼神却比石板还冷,“明家主的妩媚,该只给我看。方才你踮脚凑过去时,是不是忘了,这百花亭的石桌上,昨天还留着你求我别放开你的痕迹?”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唇,语气骤然沉了下去:“既然记不住,那便罚你在这亭里站到月上中天——好好想想,你的笑,你的靠近,都该给谁。”
说罢,他松开手,转身走向亭外,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敢动一步,下次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只能属于我’。”
明非羡僵在原地,手腕上的红痕格外刺眼,望着龙九天决绝的背影,眼底的玩世不恭终于褪去,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