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鹏城岗头街上的灯便醒了。
天是蟹壳青的底子,西边还剩几缕霞色,倒像谁家孩子打翻了水彩盒子。
风从梧桐山那头荡过来,挟着木棉花将落未落的沉香,落到人肩上便成了件薄t桖。
凉津津的,却裹着三月岭南特有的温润。
五金店的老陈把铁皮招牌擦得锃亮,玻璃柜里螺丝钉排成矩阵,倒映着对面快递站的分拣车灯。
穿深色短袖的分拣员弓着腰,扫码枪的绿光在纸箱间游走,恍若夏夜流萤。
夜市是在暮色里慢慢涨起来的潮。
先是巷口大叔支起煤炉,砂锅粥咕嘟着冒泡,虾蟹的鲜混着姜丝辛香,勾着晚归人的步子。
潮州鱼丸摊两盏白炽灯亮得晃眼,竹匾上丸子还沁着水汽,老板娘操着铁勺敲锅沿:"哧啦一声,白烟腾起时,案板上的芹菜粒跳着翠生生的舞。
学生仔三三两两围在糖水车前,塑料凳腿压着湿漉漉的地砖。
绿豆汤里浮着碎冰,不锈钢碗沿凝着水珠,顺着少年人的腕子滑进袖管。
穿花裙的姑娘捧着椰子冻走过,凉鞋带子沾了榕树气根垂下的夜露,在水泥地上印出浅浅的痕。
何民丰坐在塑料凳上,189的个头让他的膝盖几乎顶到折叠桌底。
陈默用竹签戳了戳炭火上的生蚝,蒜蓉混着辣椒油的香气腾起。
“师傅,这家的湿炒牛河比龙华那家还正宗。”何民丰用筷子挑起裹着酱汁的河粉,“就是辣椒不够劲。”
这是他来鹏城出差的第三天,知道自家师傅最近一直在鹏城。
陈默把冰镇啤酒推过去:“东北人学什么西川仔吃辣。”
玻璃瓶身凝着水珠,在暖黄灯泡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注意到徒弟手腕上的运动手环还亮着蓝光,这小子大概率是下班直接背着双肩包就过来了。
“师傅,这顿我请。”何民丰仰头灌下半瓶珠江,喉结滚动时发出轻微的咕咚声。
陈默瞥了眼徒弟,慢悠悠挑开生蚝壳:“你上一次请我吃饭是在蓉城研究所食堂,好像是花了16块。”
铁板上的鱿鱼须滋滋冒油,陈默用夹子翻了个面,“我当时想多点个菜,你还说'师傅你平常不是吃一荤一素吗'。”
“我不是,我没有,冤枉我。”何民丰矢口否认,声音大到邻桌几个程序员模样的食客转头张望。
他慌忙压低嗓音,指了指桌上的生蚝和扇贝,“喏,师傅,这次咱们吃点好的。”
陈默翻了个白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徒弟咋这么抠的,东北老铁刻板印象减一。
聊了没几句何民丰就开始一口一口的喝酒,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几乎都是陈默一个在吃着。
陈默扫过他紧绷的肩膀,心里大概有数。
去年底绩效公示后,这小子在微信给自己发语音条说“师傅,想找你喝两杯”,语气里藏着少见的低落。
当时自己忙得要死就没搭理他,没想到这颗受伤的心都快一个季度了还没调整好。
“陈思雨拿了a,你拿b+,心里堵得慌”陈默直接戳破窗户纸,烤串的烟火气在两人之间缭绕,映得何民丰的脸忽明忽暗。
何民丰的喉结滚动两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翘起的贴纸。
他其实不嫉妒陈思雨,毕竟当初陈思雨拿a的时候有人在办公室嚼舌根,他听到后都没惯着对方直接开怼。
只是有一种自己和好兄弟一起辛苦,但只有好兄弟一个人开了路虎的心理落差感让他最近两三个月都闷闷不乐。
远处传来炒粉铲子撞击铁锅的铛铛声,带着椒盐香气的烟雾在霓虹灯下盘旋。
他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惊讶,随即垂下眼睑:“她去年确实很努力,可我也没偷懒啊。每天加班到十点,负责的财务对账和合并报表模块没出过差错,为什么她能拿a,我只能拿b+”
“而且思雨她去年拿了a,”他的声音闷在胸腔里,“但我的总贡献分却比她高0.3分...”
“抬头。”陈默突然掏出手机划动屏幕,“这是你们部门全年绩效散点图。”
屏幕上,二十七个蓝色圆点如星辰散布,右上角三个红点格外醒目。
何民丰的瞳孔微微收缩。
代表自己的蓝点悬在89.7分线上,而那三个刺眼的红点正稳稳压着91分刻度。
“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打绩效了,华兴的绩效是正态分布。”
陈默从背包里拿出纸笔画坐标轴,“就算你考了99分,只要有超过5%拿100分,你就没戏。”
横线在“优秀”区间划出锋利的分割线。
夜市喧嚣突然变得遥远。烤生蚝的炭火噼啪炸响,何民丰盯着纸上的坐标默不出声。
陈默夹起一块烤得焦香的排骨,递到何民丰面前:“先吃,吃完我给你算笔账。”
等年轻人咬下第一口,他才继续:“华兴的绩效是相对评价,不是绝对评分。你在erp财务支持部,去年组里是不是有个叫牟新波的”
何民丰点头,腮帮鼓得像仓鼠:“牟工,他技术很牛,去年拿了a。”
“对,他牵头的项目给公司节省了三百万服务器成本,这种级别的贡献,在部门里就是标杆。”陈默灌了口啤酒,“你做得不错,但部门里有更亮眼的人。陈思雨在供应链支持部,去年她们组工单解决率暴跌,她主动接了客户投诉重灾区,把解决率拉回达标线,在那个烂摊子上做出成绩,对比之下就显得突出。”
何民丰咀嚼的动作慢下来,其实以他的智商不是不懂,就是过不去心理的槛。
“你的竞争对手从来都不是陈思雨,”陈默敲了敲桌子,“就像打篮球,你在省梯队时是主力得分后卫,可要是和职业球员同场,数据自然会被拉下来。陈思雨的情况相反,她所在的场子没那么多高手,她拼尽全力抢到篮板,就是全场最佳。”
何民丰点点表示自己知道,陈默夹起块烤得焦香的五花肉,在辣椒面里滚了滚,说道:
“上周三下午,你解决资金对账系统死锁用了多久”
“四小时十七分。”何民丰脱口而出,这个问题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对他来说有些难,但是处理完成以后却格外开心。
“陈思雨处理同样问题,用了两个半小时没解决得了,但她在第二个半小时的时候求助了部门的资深工程师,最终四个半小时解决好了,并且同时整理了十二页故障分析报告。”
陈默掏出手机,调出某次晨会纪要,“你猜徐双龙在会上夸了谁”
何民丰盯着屏幕上的“陈思雨主动发起复盘会议”字样,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远处工地塔吊的探照灯扫过,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陈默看见徒弟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想笑,算了,还是忍忍吧。
然后语重心长的对徒弟说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刚刚这个问题当中,你失去的是绩效,得到的是训练了自己独立解决问题的逻辑,提升了自己的技术。陈思雨则和你相反...”
何民丰的眼神亮了起来,却又听见陈默的声音,“你不妨想想自己的内心最想要什么,如果要做取舍的时候你该怎么办,等你想清楚可能就不会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