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气机环伺,威重如山。
篝火的光芒似乎都畏缩地矮了几分,只敢在他周身轮廓外轻轻摇曳。
小庙肉仙的真切地感受到了这沛然莫御的压力。
他站在原地,宽大破旧的袍袖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他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着,但他终究是在这残酷江湖中挣扎成名的人物,心志早被苦难磨出了一层粗粝的老茧。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吸入肺腑时带着清晰的颤音,随后又被强行压制成绵长的沉默。
他抬眼,望向李镇,眼中浑浊的黄色里,竟也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属于活人的稳定。
噗通!
双膝砸落,身下那历经风霜的青色庙砖,应声绽开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细密的碎屑溅起少许,在篝火昏黄的光里闪过几点微芒。
一旁屏息已久的粗眉方、崔心雨及周覃几位镖师,见状纷纷眉头紧锁。
眼底掠过难以掩饰的惊悸与骇然。
他们方才亲眼见识过这渡江仙手段的诡谲与狠辣,挥手间便让他们这些也算闯荡多年的武人近乎毫无还手之力,如待宰羔羊。
可此刻,这位令他们深感无力与恐惧的“肉仙”,在这位同行的李兄弟面前,竟需如此卑微跪伏?
这位李兄弟,究竟是何等骇人的道行?何等尊崇的身份?种种猜测混杂着后怕与庆幸,在他们心头翻滚。
接着,他们便听到那小庙肉仙开了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没有太多颤抖,反而有种沉入谷底后的平静。
“我所食之肉……”他略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是,是我爹娘。”
“好一个畜生!”粗眉方与崔心雨几乎同时低喝出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翻涌而出的愤懑与鄙夷。
行走江湖,杀戮常见,但悖逆人伦、弑亲食肉,实乃触及了为人底线之极恶。
而周覃与身后几位镖师,反应则更为剧烈。
周覃先是愕然瞪大双眼,随即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干呕。
他猛地想起片刻前,自己曾被那金黄油脂、浓郁肉香引得食指大动,口水暗吞,甚至出言索要……
此刻那记忆中的香气骤然变质,化作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腐直冲顶门。身后几名镖师更是有人已忍不住侧身弯腰,以手捂嘴,强行压制着翻江倒海的恶心,眼中尽是惊怒与后怕。
周覃强压下喉头不断上涌的酸意,一股被愚弄、被玷污的羞恼,混合着对眼前这食人妖魔的深恶痛绝,冲垮了残余的恐惧。
他想着有李镇这般人物镇在场中,胆气复壮,便指着小庙肉仙怒骂出声。
“好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禽兽尚知哺育之恩,你竟连自己的亲生爹娘都能下口!简直……简直枉为人子!比那山野邪祟更令人作呕!”
谁曾想,那跪着的小庙肉仙竟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落在周覃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讥诮,嘴角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钻入周覃耳中。
“呵呵……方才,便是你叫嚣得最狠,眼珠子都快掉进锅里,馋这肉,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我给你,你当真敢吃么?此刻又摆出这副正义凛然的嘴脸,给谁看?”
周覃被这话噎得面皮涨红,一时语塞,羞愤交加,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他求助似的看向李镇,急声道:“李兄!您也听见了,这厮亲口承认食父食母,天理难容!此等行径,已非人类,实乃妖魔异类,丧尽天良,较之寻常害人邪祟更为可诛!请李兄为民除害,速速了结此獠!”
小庙肉仙似乎已大致摸清眼前这位道行高深莫测的前辈,与这几个咋咋呼呼的俗人并非亲近关系,甚至可能只是萍水相逢。
他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冷笑,不再看周覃,目光低垂,话语却依旧清晰:
“我食我的肉,缘由在我,与尔等何干?
是你们闯我栖身之所,欲夺我锅中之物,我念在或许同为天涯沦落人,留你们一线生路,只略施薄惩。
尔等却依依不饶,口出恶言,妄动刀兵。
谁是谁非,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
如今,你却还要借此由头,取我性命?这道理,走到哪里,恐怕也说不通吧。”
说完,他再次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光,直视李镇。
这一次,他眼中的死寂之下,泛起了一丝执拗的光亮。
他的语气里带上决绝:“前辈,晚辈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这条命,您若要取,晚辈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但……并不能是现在。至少,此刻不行。”
李镇目光沉静,心中也在暗自思量。他并非迂腐卫道之士,这世道光怪陆离,所见所闻早已超出常人想象,深知表象之下往往另有隐情。
他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小庙肉仙的眼睛。那双眼,珠黄浑浊,本该是修行有成者精光内蕴之处,此刻却如一潭吹不起半点涟漪的死水,空洞,疲惫,了无生趣。
两耳世为人这种眼神,李镇并不陌生。
那是在将死之人眼中,才能见到的神采。
李镇蹲下身来。
看着小庙肉仙的眼睛。
“说说看,为何食父食母。”
小庙肉仙低下头去,不让李镇看到自己的神情。
“他们自愿的。”
“自愿?”李镇摇头,“这世道里,活着本就不易,谁又想轻易求死。”
小庙肉仙恭敬揖了一礼:
“想来前辈是明事理的,若是愿意留我一命,我倒可以讲讲我的故事。”
李镇静静看向外边的天色。
已是日暮西山。
驴子应该也饿了,倒应该休整一夜。
他伸手一点,一旁的篝火燃起。
盘腿坐下。
“说吧。”
小庙肉仙抬起头,看向李镇的眼睛里带着感激。
“前辈……你且听我说。”
“前辈……您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本出身参州石子郡,一个叫头儿麻的穷乡僻壤。
年少时偶得残缺旁门左道之术,胡乱修炼,有些微末本事后,便不安于贫瘠乡土,外出闯荡。
后来因缘际会,得了些造化,勉强算是入了定府甲神仙的门槛,在这石子郡地界,有了些微名头。
我不喜与人争斗,也不爱那太岁银两的俗物,只图个逍遥自在,食些美味血食……”
“于是,我便在郡城外荒僻处,依山势建了座小庙。
庙不大,泥塑的神像也是随手捏就,粗糙不堪,我自己都觉着滑稽。
我对外宣称是小庙肉仙,嗜食血食,若有诚心供奉猪马牛羊、山珍野味者,可酌情助其还愿。
本意不过是弄个幌子,方便自己收取供奉,打打牙祭,顺便看看热闹,骗些愚夫愚妇的香火钱罢了……”
李镇听到这里,忽地开口打断:“你一个活人,并非阴神鬼物,摆弄庙宇,聚敛香火,岂非悖逆常理?
活人如何受得香火祭祀?”
小庙肉仙向李镇再次拱手,神情里带着困惑与一丝追忆:“前辈问到了关键。
此事……说来也颇为蹊跷。起初,我也只当是骗局一场,泥塑是死物,我是活人,香火愿力虚无缥缈,与我何干?
可渐渐地,事情有了变化。
当真有那走投无路或是愚信之人,带着血食来到庙中,恭敬叩拜,奉上牲畜血肉,并在我那丑怪泥塑前喃喃许愿时……我竟能隐约‘听’到他们的祈求之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心头。
更奇的是,那些血食之上的气息,与那丝丝缕缕、近乎无形的愿力香火交织缠绕,被我无意引动后,竟真的能缓缓融入我身……”
李镇微微眯眼。
倒想起自己从盘州而来,那两座寨子里都给自己建了庙宇。
那香火之气,却真的让自己受益匪浅。
活人,也可以食香火。
“跑题了,继续说说,你为什么要吃你了你爹娘。”
李镇施压问去。
那小庙肉仙长叹一声,继续道,
“朝廷不知发了什么疯……各州粮税已经征收到每户每口每年八千石……
可寻常百姓家,一月粮食才能产出多少余?
朝廷不管,收不上来,便要打砸……”
“我与本家,其实早已疏远。
自得了那点微末道行,便一心想着江湖逍遥,鲜少回乡探望爹娘。
二老年迈,依旧是那贫苦农户,守着几亩薄田,挣扎求存。
我虽在石子郡有了点名声,却从未想过利用这点名声去为他们谋什么好处。
现在想来……实是自私凉薄,枉为人子。”
“便是上月月末,天气已然极寒,呵气成霜。
我那荒僻小庙里,破天荒地连续来了好几拨人。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是近乎绝望的哀求。
他们没有猪马牛羊,没有山珍野味,家里的活物,早被征税的吏卒搜刮一空,连只下蛋的母鸡都没留下。
他们跪在我的泥塑前,磕头磕得额头发青,只求‘我’开眼,让那催命的粮税能缓一缓,减一毫,给条活路走。”
小庙肉仙的声音变得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
“其中一拨人里……便有我的爹娘。
我起初混在暗处,并未立刻认出他们,直到听见娘那熟悉又苍老了许多的嗓音……
他们和那些乡亲一样,拿不出像样的血食。
然后…然后……”
他闭上眼,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风彻骨的夜晚。
“他们……他们拿出了随身带来的生锈柴刀,挽起袖管,裤腿,就在那冰冷肮脏的庙堂地上,对着自己的胳膊、大腿……割了下去。没有惨叫,只有牙齿深深嵌入嘴唇的咯吱声。
那血啊,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沿着他们的四肢流淌……
滴落在他们事先准备好的缺口的大瓷碗里。
一块,又一块……皮肉被生生切下,露出下面白惨惨的骨头茬子。
乡亲脸色惨白如纸,却还是抖着手,将那些血肉,整整齐齐地摆在供奉的破木板上,像摆放最珍贵的祭品碟儿……一排,又一排……”
小庙肉仙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声。
“那些人其中,便有我的爹娘。”
李镇眉头微皱。
当初还是苗地镇仙王的时候,他便知道,对于如今这般惨淡的世道,一定要轻徭薄赋。
免了数年粮税不说,就算后续开始征税,也都一年不到五石。
相比起这大周皇帝定下的八千石……
简直是小溪见海!
这何不是官逼民反?桑心病狂!
“之后呢?”
小庙肉仙叹了口气。
接着道。
“过了那晚,次日便是石子郡征税之日。
我那寨子里的乡里乡亲,没人交粮。
他们一直念叨着,有‘小庙肉仙庇佑’。”
他长长叹了口气,“可乡亲们不知道的是……我不过一个想求些逍遥自在的定府甲神仙而已,与那朝廷相比,便是卵和石的差别……”
“郡里的官差,见一寨子的人都罢交,便起了杀鸡儆猴的心思。”
“那些个人,前一晚才献了肉食,还是身上之肉,本就虚弱,哪里还能是这些官吏的对手?”
“我那故土,石子郡头儿麻乡,除了我一人,谁都没能活着。”
“官差最后走的时候,粮食也没收上。
乡亲们粮仓都已经空了,哪里还能收得上来?
他们便一寸寸,一片片,割下乡亲们身上的肉食,装进麻袋里,谎称龙肉,上供中州京城……”
“呵呵……哈哈哈!”
小庙肉仙忽地癫狂大笑。
“我恨呐!我恨自己无能!”
“我给爹娘立了坟,给寨子里所有人都立了坟!”
“一夜苦痛,我食了那些上供在我泥塑前的血食!
我成了渡江仙!”
“杀去郡城,我摘了那狗官的脑袋!
他死前还苦苦哀求我,说,为人臣子,他也是被逼无奈!
何其可笑!”
小庙肉仙身上开始跌下一点点的肉片。
整个人开始变得不完整。
“我把他们要上供的龙肉,全都带在身边,每食一口,我的道行便精进一分……
郡城之上,便是州城……
我要杀了那参州最大的狗官,那参州巡守李筹!
我还要杀上中州去!
给我爹娘,给我寨子里的乡亲,讨一个公道!!”
小庙肉仙身上不停地跌肉,可新肉很快能长出来。
这是十足的邪道。
李镇沉默了。
可便是这样一个吃人的人,在这世道里,却显得格外正直。
何其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