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可他也误会了。
一股寒意蔓延到头顶,顷刻间,雪存的天塌了。
她眼前发黑,浑身战颤,无声地在心底质问姬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毁了我。
崔秩垂下眼睫,抬手,看似温柔地抚过她凌乱的鬓角,指腹却在悄然用力:“我说过,我不介意你从前之事,可往后,你的身心只能属于我。”
不然他会疯掉。
他无法接受任何人染指他的雪存。
“郎君。”雪存干涩开口,对上他雾气迷蒙的双眼,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机会,“无论如何,我与姬家二公子,绝非你所想的那般。”
“若我说我身不由己,若我说我是被他死缠烂打,郎君会信么?不,你们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是多年的挚友,而我高雪存在一年前,尚且是个被人指着鼻子骂奸生子的女郎。我心思不纯,我贪慕虚荣,我不择手段,有错的人不会是他,只会是我。”
“我是非纯良之辈,可我也不愿被人凭空污了清白。”
说罢,星子一样的泪珠便簌簌滑至她下颌缘。崔秩心头猛地一震动,依稀想起与她的初见,那时在国公府,她也是坠下同样的一滴泪。
崔秩后知后觉,其实早在那时,他就已经注意到她了。他从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佛门总言八苦之爱欲痴欲,他崔子元从未跳脱出来。
可越漂亮的小娘子,也越是会用眼泪骗人。
“是吗?”崔秩冷笑,弯了弯唇角,显然不信,“雪雪,你既有苦衷,我又恰好有你需要的东西,事到如今,你除了嫁我,还有的选么?”
“你一个人,如何与整个国公府为敌,如何逃得了太子的魔爪。”
崔秩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维持仰面姿态:“除了我,整个长安,无第二人敢娶你,敢从国公府手里要人。”
雪存红檀微张,檀口吐出湿热的气息,叫他手背发痒。她强颜欢笑,哽着嗓音,不愿低头:
“郎君,你这是在逼嫁。”
他只知姬湛与自己私下有往来,知道国公府的计策,便可以肆无忌惮以此为要挟,要挟自己做妾。
若他顺藤摸瓜,从姬湛那儿查出更多细节,知道自己就是元慕白,岂不是要让自己做那人人喊打的外室?
崔子元啊崔子元,你有如此算盘,不去经商当真可惜。
雪存心跳得极快,一时却想不出办法应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就着姬湛那边再查下去了。
崔秩挑了挑眉:“你还不明白?不是我在逼你,是你只有我一人可以选。”
但见雪存昏昏沉沉,面露苦色,双唇惨白,一副魂魄早已归天的憔悴凄楚模样。崔秩终是于心不忍,一手松开她,另一手搭在她肩上,暧昧地替她整理起大敞的衣领,轻声道:
“乖,你且先回去好好考虑。”
“雪雪,我给你时间。”
……
待雪存离开,门外的玉生烟如释重负。
听到崔秩在门内唤他去煮茶,他大气不敢喘,草率地抹了抹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才梗着脖子入内。
方才二人的谈话,一字不差落入他耳中,叫他惊出一身冷汗。
玉生烟只知道,自从上次郎君给人送去玉玦等贴身之物,一直到今天,心情都不大美妙,但又一直憋着不说。是故郎君在御史台时行事,较以往,更为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连日来惹得无数朝臣叫苦连天,原来竟是遭了郎君的怒火。
今日好不容易把小娘子请来,一开口,居然是叫人家做妾!
“有什么话就说,少端出这副温温吞吞欲言又止的作派。”
崔秩忽如其来一句冷呵,吓得玉生烟手腕一颤,险些将茶汤洒出。
玉生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我不敢说……”
崔秩冷嗤一声。
玉生烟口干舌燥,鼓足勇气,才小声道:“郎君,方才我见小娘子很是伤心,您今日惹哭了她,就不怕她当真破罐子破摔?”
崔秩不紧不慢:“无妨,她若真不惜命,一开始便不会伺机接近我。”
他斜了玉生烟一眼:“怎么,想替她说话?”
玉生烟慌忙低下头。
他要如何开口?
下属难当,今日郎君执意纳小娘子为妾,他若一言不发,往后郎君后悔薄待了小娘子,必然会怪罪他今日缄言之举;可他若说此举不妥,在他眼里,小娘子绝非多情凉薄的美人,与湛郎君之事恐是误会,又会激怒郎君。
两头都不讨好,说了是错不说也是错,他也在这画舫里待得如坐针毡。
侧边楼梯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画舫共分上下两层,非权贵不得出入。平日也没人稀得去楼上玩,加之今晨实在为时尚早,出门时,长安城连人都不见几个,因此他们也甚少特意上下检查。
主仆二人纷纷戒备,简直荒唐,居然有人大清早就藏在楼上,偷听了他和高雪存的所有谈话。
崔秩抽出折扇,一瞬间,甚至起了杀意。
“阿兄。”
谁料来人的一句阿兄,更是叫他浑身一僵。
小露是何时出了府?何时跟着他来到画舫?他今早出门前,她分明还在睡梦中。
崔露脚步踉跄,眼有泪花:“你当真想娶她?”
崔秩不动声色收回折扇:“我与她相识多日,我以为,你当知道我的打算。”
崔露匆匆打断:“不可!就算是纳她为妾,我也第一个不同意!她凭什么可以嫁进我们崔家,她凭什么要做我的嫂嫂!”
崔秩不免意外,半晌,才道:“小露,你与她虽不算交心挚友,可我以为,你应当不讨厌她。”
崔露:“从前是不讨厌,可也说不上喜欢。如今我才知,她不止滥情,她还——”
还不知检点,品性放浪,光天化日就敢与姬湛交媾吗?
话到嘴边,崔露又生生怔住了。
沂王府花丛里的风流艳事,当事人不单是高雪存,还有仲延。
今日她大可为了打消阿兄的念头,搅黄这桩婚事,直接道出实情,叫阿兄知道高雪存是何等面目,不再受高雪存美色蛊惑。
可阿兄与仲延相识多年,情同手足,他们之间又该如何收场?
更何况,公然以清白之事定女子品性,她崔露也不屑做。
崔露想了半日,冷静下来,重新想好措辞:
“阿兄,她与仲延亦有往来私情是真,你就当真不介意,当真一心要娶她进门?”
崔秩不仅发愁:“小露,大人的事情,你不许过问。”
崔露委屈道:“可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亲妹妹。”
“阿兄,有些事,我不便与你细说。总之,你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你也不许娶她,我讨厌她!为什么她一出现,我们与郑姐姐、与仲延十几年的情谊便摇摇欲坠,为什么我的风光都被她抢走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跟喝了迷魂汤似的,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阿兄,你可是天之骄子,又何必为她折腰!”
崔秩只当她在替自己抱不平,只当她嫉妒雪存与姬湛之事。
他起身,无奈道:“小露,这些事情轮不着你操心。你不喜欢她,阿兄大不了带着她搬出崔府另觅住处。”
他交代玉生烟:“我先行一步,你留下来,护着小娘子,确保她安全回府。”
说罢,竟是不管崔露,大步离开,消失在曲江池畔。
玉生烟恭恭敬敬:“小娘子,您还是先回府吧。”
崔露暗暗咬紧后槽牙,不情不愿离开画舫。
阿兄这是铁了心要纳高雪存了,但这件事,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高雪存……就算是给阿兄外室,也是不够格的。
一到崔家,崔露便直奔窦夫人院中。窦夫人正在院内挽弓射靶,崔露匆匆自前方穿过,险些中箭。
窦夫人皱眉:“小露,何时变得如此冒失!”
崔露顾不得方才凶险,攀住窦夫人的手臂便是一阵哭诉:“娘,你还记不记得阿兄院内那个鲜卑婢子?”
窦夫人点头:“自然记得,后来却也未再见过一面。我多番向他打探那婢子下落,他只说人被他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她笑道:“那婢子姿貌甚美,我打算待子元娶了正妻,将她抬为子元的妾室。”
崔露直言:“她才不是什么鲜卑婢,她是镇国公府元有容的女儿。”
窦夫人大惊:“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