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的车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叶辰盯着镗床的显示屏,荧光绿的数字在黑夜里跳动,像悬在半空的星子。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秒针的“咔嗒”声敲在心上,每一下都带着金属的冷意。
“还没弄完?”张工端着杯热茶水走进来,搪瓷杯壁上凝着水珠,“我刚从资料室过来,老李还在翻五十年代的应力手册,说要给你找圆弧齿的淬火参数。”
叶辰头也没抬,指尖在操作面板上飞快跳动,调整着进给速度:“最后一组样品,测完这组数据就能出报告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眼角的红血丝像蔓延的蛛网,“刚才试切的齿根圆角还是有点偏差,差0.01毫米。”
张工把茶杯放在操作台边,热气氤氲了他的老花镜:“差0.01毫米肉眼都看不出来,军工那边的标准是0.03毫米,差不多就行了。”
“不行。”叶辰的手指在量规上蹭了蹭,金属的凉意没驱散困意,反而让神经更紧绷,“李组长说过,军工零件差一丝都可能出大事。上次那批齿轮,就是因为齿根多了0.02毫米的毛刺,装机时卡得差点烧坏电机。”
他俯身贴近镗床的工作台,台灯的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铁屑,像被惊动的萤火虫。千分表的探针落在齿面上,他屏住呼吸,看着指针微微晃动,最后停在“0.008毫米”处——比标准值还精确0.002毫米。
“成了!”他直起身时,后腰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根钢筋在里面拧了一下。这是熬的第四个通宵,从车间到检测室,他的脚步在三百米的距离里磨出了浅痕,鞋底沾着的铁屑能拼出半张图纸。
张工看着他踉跄的样子,把茶杯往他手里塞:“喝点茶,我加了枸杞,你妈寄来的那个。”他瞥了眼操作台角落的饭盒,里面的米饭还没动,菜是昨天中午的炒青菜,已经坨成了黄绿色,“你这么熬,身子骨扛不住。”
叶辰捧着茶杯暖手,枸杞在热水里舒展,像秦淮茹信里写的玉兰花。他突然想起棒梗的奖状,想起聋老太太的南瓜子,那些带着烟火气的牵挂,此刻都化作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发紧的神经。
“您先去睡吧,”他把检测数据抄在记录本上,字迹因为手抖歪歪扭扭,“我把报告整理完就去躺会儿,天亮前肯定能弄好。”
张工叹着气走了,临走时替他把车间的门掩了半扇,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院外槐树叶的清香。叶辰趴在桌上写报告,台灯的光落在“合格率100%”的字样上,突然觉得眼睛发涩——这四个字背后,是四百次试切的废钢,是李组长摔在桌上的检测报告,是张工偷偷热了四回的饭菜。
窗外的天渐渐泛白时,他终于把报告装订好。纸页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毛,像他磨破的袖口。走出车间时,晨光正漫过研究所的围墙,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镗床的轮廓叠在一起,像幅笨拙却执拗的剪影。
路过资料室,他看见门缝里还亮着灯。推开门时,李组长正趴在桌上打盹,胳膊底下压着本翻开的《齿轮制造工艺学》,书页上的批注墨迹未干,红笔在“低温回火工艺”旁画了三个惊叹号。桌角的搪瓷杯空了,杯底沉着层枸杞,和张工给他泡的那个一个样。
叶辰轻手轻脚地把新报告放在桌上,刚要转身,李组长突然嘟囔了句梦话:“齿根圆角再加大0.01毫米……”
他的脚步顿了顿,眼眶突然热了。原来这夜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跟那0.01毫米较劲。就像车间里的齿轮,看似各自转动,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咬合着,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
回到宿舍时,他的军绿色挎包里还揣着秦淮茹的信。展开信纸,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棒梗说要学你熬夜背书”的字样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找出纸笔,在信的空白处写:“别学我熬夜,早睡才能长个子。”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我很好,车间的机器转得很顺。”
写完才发现,字迹比平时更歪,却透着股踏实的暖意。他把信纸折成方块,塞进枕头底下,那里还压着片玉兰花瓣,是秦淮茹寄来的,已经干成了透明的琥珀。
躺下时,后腰的刺痛又钻了上来,可他睡得格外沉。梦里有转动的齿轮,有飘飞的玉兰花,还有李组长和张工在晨光里的笑脸,像车间里最稳的机床,带着他往精准的方向,一点点往前挪。
等他被闹钟叫醒时,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宿舍门口放着个饭盒,是张工留的,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像他刚测合格的齿轮弧度。饭盒底下压着张纸条,是李组长的字迹:“报告看过了,下午军工验收,别迟到。”
叶辰咬着荷包蛋笑了,蛋黄的温热从喉咙暖到心里。他知道,这熬夜的滋味虽然苦,可当那些精确到毫米的数字变成合格的零件,当车间的机器唱出顺耳的调子,所有的困倦和刺痛,都成了最值得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