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麟台遇袭的消息辗转传至金子轩耳中时,他正率部众在云梦战区与温氏周旋。
战报读完,他沉默许久,次日便向联军统帅聂明玦呈交了调防申请。
不过几日,金子轩便带领部属转移至廊坊一带。虽未与金氏主力会合,却与之形成犄角之势,共同抵御温氏东进兵力。
与此同时,在荒野流亡五个多月的江晚吟,终于狼狈逃出了温氏的搜捕网。
他昏倒在邻近战区的一处联军哨营外,被巡哨修士认出腰间的江氏玉佩,抬回营中医治。
伤养了一个月,他能下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云梦江氏”之名招揽人手。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前世此时,魏无羡已凭诡道术法连战连捷,云梦江氏声势大振,投奔者如过江之鲫,都为博一份看得见的前程与安稳。
而今江氏只剩他一人,名号虽在,却无赫赫战功傍身,更无诡道奇术开路。最终应召而来的,多是些修为平平、无处可去的散修,或是另有所图、心术不正之徒。
江晚吟来者不拒,这支勉强拼凑起来的小队,战力自然与前世不可同日而语。但好歹算是一份力量,被编入了云梦战区的侧翼协防。
战局整体依旧艰难。
前世射日之征打响时,蓝忘机第一时间赶到江晚吟身边,代替魏无羡协助云梦江氏,攻打岐山教化司,夺回各家子弟佩剑,极大提振了联军士气。
而这一世,教化司守备大增,机关遍布,联军数次强攻皆未能破,反折损不少精锐。许多修士只得使用临时佩剑,剑与人心意不通,战力再打折扣。
江晚吟也曾邀请金子轩,合兵再攻教化司,欲夺回三毒。但温氏防守严密,联军再度败退。
江晚吟最终只能从军资处领了一把临时佩剑,剑身沉冷,全然不似三毒称手。大多时候,他只得倚仗紫电迎敌。
温氏一方,自孟瑶调赴赤水原前线,战法骤变,诡谲难测。他熟知百家联军内部派系与惯用战术,屡屡设伏截杀,分化击破。
联军节节败退,纵有金氏主力加入、江晚吟率部回归,士气依旧低迷,对孟瑶的恨意却日益高涨,屡屡咒骂他是叛徒。
聂怀桑就是在一次惨败后的秘密军议上,第一次开口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声音依旧怯怯的,条理却清晰得惊人——不是具体战术,而是如何利用温氏各战线将领间的微妙矛盾,诱其贪功冒进,再设反包围。
聂明玦盯着沙盘沉默良久,终是重重一拳捶在案上,采取了他的建议。
已至绝境,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
此役后来被称为“赤水反转”。联军以较小代价重创温氏一路精锐,终于扳回一城。
自此,聂怀桑渐渐从帐后走到幕前。他仍是一副怕见血光的模样,献策时却难得沉静笃定,话也不多,可每一次开口,必直指要害。
直到这时,聂明玦才恍然察觉——这个弟弟,远非他眼中只知风月的闲散公子。
他忽然想起前世不夜天,蓝忘机那句“看在聂怀桑面子上”,心中蓦地一凛。
这个弟弟,他再不能小觑了。
即便如此,战争依旧如泥潭深陷。温氏与联军在各条战线上来回拉锯,胜负交错,尸骸累叠。
局势如绷紧的弦,胜负的天平始终在微妙地摇晃,却迟迟未向任何一方彻底倾倒。
-------------
云深不知处,雅室。
蓝启仁独坐案前,手中是蓝曦臣自前线传回的最新战报。他眉峰紧蹙,目光久久凝在伤亡名录那几行小字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
那上面有些名字……明明前世并未折在这个时段,或是根本未曾这般早逝。
心头沉闷的痛意涌起,又被他强行按下。他知道战局艰难,可每一条过早消逝的生命,对蓝氏来说,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先生,弟子蓝书和求见。”
蓝启仁敛了神色,沉声道:“进。”
门扉轻启,蓝书和稳步走入,身后还跟着三名年轻弟子——正是蓝启仁重生第一眼所见之人:蓝书远、蓝致远、蓝致和。前世这几人或惨烈战死沙场,或无声死于金氏阴谋之中。
当初蓝曦臣拟定首批参战弟子名录时,蓝启仁亲手划去了这几人的名字。
说不出是补偿,还是某种固执的规避。后来他们屡次请战,都被他以“修为尚欠”或“族中需人”为由按下。
而今四人再度齐至,眼中那簇灼灼的光,他看得清清楚楚。
不待他开口,四人已齐齐跪地。
蓝书和声音清朗却坚决:“先生,弟子等请命赴前线参战。”
蓝书远接道:“同门在前线搏命,弟子实在不愿于后方苟安。”
蓝致远抬头:“纵使修为浅薄,亦愿以血肉之躯护持同道,践行蓝氏家训。”
蓝致和最后道:“请先生准许——此非一时意气,弟子等已深思数月。”
蓝启仁静默地看着他们。这几张尚且年轻的脸,与记忆中血污模糊的样貌重叠又分离。
他闭了闭眼,许久,终是缓缓道:“……回去整备,明日辰时,山门送你们。”
四人眼中骤亮,郑重叩首,再无声退去。
室中重回寂静。
蓝启仁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蓝忘机当日留下的那只储物袋。
他这些日子从未动用,仿佛不用,那道斩断的因果便仍有一线似连非连,忘机便不算真正离去。
可如今前线吃紧,弟子折损,这几个孩子又要再次踏入修罗场……他不能再踌躇了。
指腹抚过储物袋细密的纹路,蓝启仁沉沉叹了口气。也罢,若这些物资真能多护住几个蓝氏子弟的性命,能助曦臣稳住战线,那么即便因果就此斩断……也值得。
若此决定需有人承担后果,他愿一力承之。
他凝神静气,灵力轻触袋口,灵识探入其中。浩瀚如海的资源分门别类,静静悬浮。
他并未多取,只选了部分丹药、符篆、灵材与护身阵盘,另装入一只寻常储物袋中,预备让蓝书和带去交予曦臣。
又选了几张防护符、两套小型阵旗、三瓶上品疗伤丹药置于案上,明日便交与几位长老研习仿制——资源终究有限,只有源源不断地产出,才是长久之计。
做完这一切,他握着那只原属于忘机的储物袋,在掌心静静贴了片刻,才缓缓收回袖中。
翌日辰时,山门雾气未散。
蓝书和四人与其他八名获准同行的弟子向蓝启仁及诸位长老行礼作别,随即御剑而起,化作数道流光向北而去。
蓝启仁立于石阶之上,望着他们身影渐次融入远天层云。
袖中的储物袋似乎微微发烫。
他什么也没说,只默然望了许久,才转身步入那片终年缭绕的雾霭之中。
但愿忘机留下的这些,能护住蓝氏血脉不绝。
------------
无忧谷东侧,林间空地。
剑气破风,两道身影交错如电。魏无羡一袭黑衣劲装,手中随便剑光流转,正全力攻向蓝忘机。
近日对练中,蓝忘机刻意引导他察觉功法的不足之处。魏无羡悟性极高,已能举一反三,竟在不知不觉中补全了残缺的功法,修为也增长了许多。
就在魏无羡剑势将近的刹那,蓝忘机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神识之中,某道与他血脉相连的禁制,轻轻波动了一下。
如细雪落潭,转瞬无痕。
这一顿极其短暂,若非魏无羡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可对战中瞬息万变,魏无羡收势不及,剑尖一偏,“嗤”一声轻响——
几缕发丝悄然飘落。
魏无羡脸色骤变,猛地撤剑回身:“蓝湛!”
他一步抢到蓝忘机身前,伸手摸了摸他脸颊,眼里满是惊急:
“你怎么样?我刚才……哎呀,你怎么不躲啊?”
蓝忘机抬手拂开肩头落发,神色如常:“无事。”
见魏无羡仍盯着他颈边,那里并无伤痕,只是几缕断发较旁处短了些许。
蓝忘机又缓声道:“真的无妨。”
魏无羡却不放心,弯腰拾起那几根落发,指尖捻了捻,抬头问:“蓝湛,你方才是不是……分神了?”
蓝忘机静默一瞬,只道:“一点小事。”
魏无羡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似乎并不愿多说,也没再追问,眼里的紧张化作柔软:
“二哥哥要是有事一定要和我说,可别闷在心里,我会心疼的。”
“好。” 蓝忘机神色柔和下来。
魏无羡见他应下,脸上才重新露出笑容,他小心将那几根发丝拢在掌心,收进随身储物袋中。
“回去我做个护身符,”
他眨眨眼,语气轻快起来,
“用二哥哥的头发做,肯定最灵验。”
蓝忘机眼中掠过淡淡的笑意,“嗯”了一声,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二人收剑,并肩往谷中走去。
午后,谷西新建的学堂里传来朗朗念诵声。
魏无羡斜倚在讲案边,手中朱砂笔随意转动,正给一群半大孩子讲解基础符咒。他讲得生动,时不时比划几下,引来阵阵惊叹与笑声。
这学堂是两月前温四叔带着人盖起来的,原木为柱,茅草覆顶,虽简陋却宽敞明亮。与之相邻的演武场已夯实平整,边上立着几个练箭用的草靶。
更远处,开垦出的田地整齐如棋盘,一边种着稻米菜蔬,一边开辟为药园,各类灵植幼苗青翠喜人。
山坡下的养殖棚里关着些山鸡野兔,还有几匹温宁和魏无羡驯服的野马,正悠闲低头嚼着草料。
谷中人人都有事做。青壮晨起修炼、午间耕种或巡防;妇人织补做饭、照料老幼;连四叔、婆婆这般年纪的,也学会了画两张简单的符篆,笑着调侃“总算不是睁眼瞎”。
蓝忘机每日辰时在演武场教授剑法,午后讲修炼功法与心法要诀。他话不多,但句句透彻,便是零基础的妇孺也能听懂五六分。
魏无羡则包揽了符咒、阵法与炼器启蒙,他擅长将艰深道理揉进故事里,孩子们学得兴味盎然。
温宁时常静静坐在后排听讲,偶尔提笔记录。他灵识补全后学东西极快,如今已能帮着魏无羡调试简易阵盘。
蓝忘机在学堂外静立片刻,看着魏无羡眉飞色舞地比划着符咒走势,引得满堂少年郎目光灼灼。
他唇角微微扬起,眼中漾起柔和的波光,随即转身,朝药园方向走去。
温情正俯身在晾晒架前,仔细翻拣着新采的草药。
“温姑娘。” 蓝忘机在她身后三步外停下。
温情直起身,拍了拍手中草屑:“含光君。”
她目光落在他面上,“有事?”
蓝忘机从袖中取出另一只储物袋,素面无纹,与她先前那只形制相仿,却略小些。
他递过去:“有一事,想托付温姑娘。”
温情接过,灵识轻探,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疑惑地抬眼看向蓝忘机。
他眸色静深,并无多言,只轻轻颔首。
温情唇角渐渐弯起,那笑意从眼底漾开,欣慰而了然:
“含光君这是……想好了?不回蓝家了?”
“早已想好。”
蓝忘机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魏婴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温情望着他,目光渐渐软下来,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好。”
她将储物袋仔细收进怀中,“这事我会办好。”
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长辈般的温和:
“有句话,我说或许不太合适……但既走到这一步,我还是想多说一句。”
她看向学堂方向,那里隐约传来魏无羡清亮的笑声,
“无羡前世……实在太苦。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最是渴望有个安稳的家,有真心相待的亲人。往后——”
“情姐放心。”
蓝忘机轻声打断,那声称呼自然而出,“忘机会做到。”
温情怔了怔,眼眶微热,笑着点了点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她摇摇头,语气恢复往常的爽利,“你别嫌我多话便好。”
“不会。”
蓝忘机神色认真,
“你们是除我之外,真心待他之人。忘机……唯有感激。”
他端正一礼,白衫微拂,起身后微微颔首,才转身离去。
下课后,魏无羡刚踏出学堂,就看见温情拿着一个油纸包站在廊下。
“情姐!” 他三两步蹦过去,“等我呢?”
“等你?” 温情睨他一眼,“对啊,是等你下山跑腿。”
她将糕点塞进魏无羡手里,
“先前带来的粮食快吃完了,种子也不全,夏衣布料也不够,你明日下山一趟,去附近镇子采购些回来。”
魏无羡眼睛倏地亮了:“下山?好啊!我们来这里都快半年了,山谷也玩遍了,一次都没出去过,快憋死我了!”
他抱着糕点眉开眼笑,
“正好看看山下有什么好酒好菜,买些回来给大伙儿打牙祭!”
温情笑着轻嗤一声:“没出息,整日就惦记着吃喝玩乐。”
她转身引他往谷中新建的仓库走,
“过来看看,这些草药已炮制好了,谷里用不完,你一并带下山卖了,换些盐铁针线。”
仓库里药香浓郁,几大筐成品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魏无羡抬手一挥,尽数收入储物袋,动作利落得很。
“情姐,保证完成任务!”
他拍了拍胸口,转身就朝竹林小院跑,
“我跟蓝湛说一声去!”
温情望着他雀跃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那身影轻快得像阵风,再也寻不见前世半分阴郁凄苦。
日光暖融融地铺了满地,远处田间传来四叔哼唱的小调。她低头抚了抚怀中那只储物袋,触手温润。
这一世,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