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笼罩着代州临海城,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只是海风的咸腥,更有化不开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压抑。
城墙之下,黑压压的一片,是数百名被粗粝绳索串绑在一起的代州百姓。
他们衣衫褴褛,很多人的衣服早已被鞭子抽成了布条,露出下面纵横交错、尚未结痂的伤口。
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写满了饥饿与恐惧,其中只有极少数的老者,眼神浑浊,几乎站不稳当。
还有那些吓得缩在大人身后、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孩童,更是刺痛了城头上每一个守军的心。
而女人更是惨不忍睹,衣衫不整,目光呆滞,形如行尸走肉!
更令人目眦欲裂的是那些青壮年俘虏,他们或许曾试图反抗,此刻浑身是伤,被反绑着双手,由凶神恶煞的倭寇用脚死死踩踏着脊背,强按着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泥土混合着暗红的血渍,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倭寇大将山本狂介,身披狰狞的具足,骑在一匹矮小的东瀛战马上,人矮连养出的畜牲也矮。
山本狂介缓缓来到阵前。
他仰起头,望着高耸的临海城墙,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他清了清嗓子,用生硬却充满恶意的周语,朝着城头嘶吼,声音如同夜枭般刺耳:
“城上的守军听着!尤其是曾二小、杜亚生!给本大将看清楚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太刀,雪亮的刀锋在晦暗的日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一名被推搡到最前的白发老翁的脖颈上。
老翁瘦骨嶙峋,刀锋触及皮肤的冰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他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求饶的声音。
“识相的,立刻打开城门,跪迎王师!否则,”山本狂介拖长了音调,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
“每隔十息,本大将就砍下十颗人头!直到杀光这些贱民为止!本大将倒要看看,你们这自诩的‘仁义之师’,百姓子弟兵,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血流成河到几时!”
城头之上,守城参军杜亚生看到那冰冷的刀锋紧贴老翁的皮肤,看到城下百姓眼中绝望的光芒,看到孩童惊恐的眼神。
他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幸得身边亲兵死死扶住。
“畜生!这群该死的畜生!!不得好死!”杜亚生从牙缝里挤出悲愤的咒骂,指甲早已深深刻入掌心,渗出血丝。
杜亚生作为代州主官最大的父母官,最是见不得百姓受罪!因为他曾也是其中之一,那种绝望中的无力感时刻萦绕心头!
而主将曾二小,此刻却如同化为一尊石雕。
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牙关紧咬,太阳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剧烈跳动。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城下。他看到了那视死如归的老翁,看到了那些即便被按跪在地,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的青壮。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都是他发誓要守护的代州乡亲!
然而,他更清楚肩上的重任——临海城一旦失守,后方万千百姓将直面倭寇的屠刀。
内心天人交战,理智与情感疯狂撕扯。
开城,无疑是中了倭寇的奸计,全城军民恐遭灭顶之灾;不开,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数百同胞因为自己的决定而身首异处?
“将军!不能开城啊!这是倭狗的诡计!我们一旦开门,城池必破!城内百姓必遭屠戮!”
副将焦急地低吼,声音带着哭腔,“这些乡亲……他们……他们能理解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吗?!”曾二小猛地低吼道,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他们都是我们的父老兄弟啊!”
就在这时,城下异变突起!
“呸!倭狗!要杀就杀!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代州好汉!”一名被按跪在地、满脸血污的青壮猛地抬起头,朝着山本狂介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啐出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
虽然距离遥远,唾沫根本无法触及,但那动作中蕴含的蔑视与决绝,却震撼了所有人:“曾将军!杜大人!别管我们!杀光这些畜生!为我们报仇!!”
这一声怒吼,如同投入干柴堆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其他俘虏的血性!
“对!报仇!!”
“爹娘,妻儿都被这些畜牲残害,请为我们报仇!我们不怕死!”
“乡亲们!我们死就死了,可不能连累将军和城中百姓!”
“将军不能开城门,城门一开,这群畜牲必屠城!”
“孩子别怕!闭上眼睛!爷爷在这儿陪着你!”一位老人紧紧搂住吓哭的孙儿,用颤抖却坚定的声音安慰着。
求死的怒吼声、悲壮的呐喊声、老人安慰孩童的温柔却决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悲壮凛然之气,竟生生冲散了死亡的恐惧。
也让城头上的守军们看得热血沸腾,又心如刀割,无数双眼睛赤红如血,拳头攥得骨节发白,恨不得立刻冲下城去与倭寇拼个你死我活。
城下,山本狂介被那口“唾沫”彻底激怒了,尤其是感受到俘虏们突然高涨的士气,让他觉得权威受到了挑衅。
他脸上残忍的笑容更盛,眼中杀机暴涨,高高举起了太刀:“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计时开始!十、九、八……”
每数一声,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曾二小和所有守军的心上,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
城墙上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七、六、五……”山本狂介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曾二小的目光再次扫过城下,他看到了那位带头怒吼的青壮眼中鼓励赴死的眼神,看到了老人紧紧护住孙儿的背影,也看到了山本狂介那志在必得的狞笑。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形——赌一把!赌倭寇的骄狂,赌这电光火石的机会!
“四……三……”山本狂介的刀锋已经扬起,对准老翁的脖颈,肌肉绷紧,眼看就要挥下!
“住手!”
曾二小冰冷的声音从城头传来,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和沙哑,却又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开城!”
什么?!
一语惊起千层浪!
不仅山本狂介和他身边的倭寇将领们愣住了,连城下的俘虏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刚刚还在高呼报仇的青壮,也愕然地看向了城头。
山本狂介脸上的错愕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果然!这些迂腐的周人,终究是过不了“仁义”这一关!妇人之仁!
他强压住几乎要溢出的兴奋,故作威严地冷哼道:“哼!算你们识相!立刻打开城门,放下所有武器,跪地投降!”
“将军!不可!万万不可啊!”城头守军一片哗然。
杜亚生更是惊骇欲绝地抓住曾二小的手臂,“将军!你疯了!这会害死全城的人!”
曾二小却猛地甩开他的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气力的嘶哑声音,对着左右咆哮道:“执行命令!开…城门!一切后果,由本将一人承担!”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杜亚生看不懂的复杂光芒,有痛苦,有决绝,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曾将军,文官有奏事之权,本官将如实奏报陛下!陛下看重百姓,等着承受陛下怒火吧!哼……”杜亚生重重哼了一声!
“开城门……”
“嘎吱吱——”
沉重无比的临海城东门,在无数道或绝望、或震惊、或狂喜、或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伴随着刺耳而沉闷的铰链转动声,缓缓地、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城门每开启一分,山本狂介和他身后倭寇们脸上的狞笑就浓郁一分。
赢了!如此简单!看来这曾二小也不过如此!
押解俘虏的倭寇们也明显放松了警惕,甚至有人开始嬉笑着,准备等城门大开后一拥而上,抢掠这座富庶的城池。
缝隙越来越大,终于足以容纳数人并行。
然而,城门之后出现的,并非他们想象中弃械投降、束手就擒的守军。
门后,是排列得如同铜墙铁壁般的重甲步兵!
他们全身披挂,手持近乎一人高的巨大盾牌,盾牌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堵冰冷、沉默、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壁垒!
山本狂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中警铃大作!
还未等他发出指令,只听得盾阵后方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掷!”
刹那间,无数灰白色的、约莫拳头大小的圆球,从盾牌后方被奋力抛出,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精准地砸向那些正因为放松警惕而聚集在一起的、押解俘虏的倭寇人群!
“噗噗噗噗——!”
圆球凌空碎裂,并没有产生剧烈的爆炸,但内部填充的大量生石灰粉,却如同白色的死亡之雾,瞬间弥漫开来,将城门前的大片区域笼罩!
“啊!我的眼睛!!”
“是石灰!咳咳咳……八嘎!”
“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石灰粉遇湿即热,灼烧着眼睛和呼吸道。
被石灰粉笼罩的倭寇顿时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嚎,他们再也顾不上去管押解的俘虏,纷纷扔下武器,捂着脸庞在地上疯狂打滚,瞬间失去了所有战斗力。
场面陷入极度的混乱。
“盾阵前压!救人!快!”曾二小冰冷的命令此时变得清晰而果断,充满了杀伐之气。
“轰!轰!轰!”厚重的盾牌阵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同一个整体,迅速而有力地切入混乱的倭寇队伍中。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从盾牌间隙伸出手,或用刀割断绳索,或奋力将那些惊呆了的俘虏拉向盾阵后方。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显然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进城!快进城!”士兵们低声催促着那些获救的、尚且处于懵懂状态的百姓。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城门诡异地打开,到石灰弹如雨掷出,再到盾阵精准切入救人并迅速回撤,整个过程不过几十息的时间,快得让绝大多数倭寇根本反应不过来!
山本狂介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从狂喜到错愕,再到被彻底愚弄的羞辱感,最后化为滔天的暴怒!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紫,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他又被耍了!被这个看似粗鄙的曾二小,当猴一样耍得团团转!
“八嘎呀路!!!!”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咆哮从山本狂介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极致的耻辱和疯狂,“放箭!放箭!射死他们!全军出击!攻城!!!杀光他们!!”
倭寇后方的弓箭手在将领的鞭挞下慌忙放箭,但稀稀落落的箭矢大部分都被严密的盾阵挡住,发出“哆哆”的闷响。
少数穿过缝隙的,也因距离和角度问题,未能造成太大伤害。
而就在倭寇陷入混乱、弓箭袭击间隙的这一刻,城头上,早已准备多时的守军再次展现了他们恐怖的杀伤力!
“燧发枪队!放!”
“掷弹兵!目标倭寇密集处!投!”
曾二小冷酷的命令再次响起。
“砰砰砰砰——!”
密集的铅弹如同死神的镰刀,从城头倾泻而下,将那些试图追击的倭寇前锋成片扫倒。
“轰!轰!轰隆!”
更加致命的是那些凌空爆炸的“掌心雷”,火光闪烁,破片四射,在倭寇人群中炸开一团团血雾,残肢断臂横飞。
倭寇刚刚组织起来的一点冲锋势头,瞬间被这迎头痛击打得粉碎,再次陷入更大的混乱和伤亡之中。
等倭寇在各级头目的砍杀驱赶下,勉强重新组织起像样的攻势时,临海城的东门早已“轰隆”一声,沉重而迅速地再次关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救援部队和所有被俘的百姓,都已安全撤回城内。
城头上,再次恢复了严阵以待的肃杀气氛,只有那面沾染了硝烟痕迹的“周”字大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城下的无能狂怒。
山本狂介眼睁睁看着再次紧闭的城门,看着城下新增的数百具己方尸体,看着那些原本即将到手的、可以用来要挟守军的俘虏全都消失无踪,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猛地一黑,气血疯狂逆流!
“噗——!”
一大口殷红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在昏黄的日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溅落在尘土之中。
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再也无法骑稳战马,一头从马背上栽落下去,被身旁手忙脚乱的亲卫慌忙接住。
“曾…二…小……本大将与你不共戴天!!!”他发出了一声夹杂着吐血声的、凄厉怨毒至极的诅咒,随即眼前彻底一黑,意志崩溃,晕死了过去。
临海城下,只剩下倭寇绝望的哀嚎、伤兵的呻吟,以及一种难以驱散的、失败的颓丧气息。
山本狂介躺在病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原本凶悍的眼神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显得浑浊而狂躁。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亲信将领跪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汇报着连日来的惨重损失和低迷的士气。
“……大将,己军连日攻城,皆被击退,伤亡……伤亡已逾两千……粮草补给线也多次受到小股部队骚扰……士兵们……颇有怨言……”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剐着山本狂介的心。
奇袭代州的雄心壮志,如今却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临海城下折戟沉沙,损兵折将不说,自己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那曾二小戏耍,遭受奇耻大辱!
那日城下的惨状,那些贱民被救走时看向他的眼神,还有曾二小那面可恶的旗帜……这一切都像是无数条毒虫,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寝食难安。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他嘶哑地低吼着,猛地一挥手臂,将亲信端到嘴边的药碗打翻在地,漆黑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侍从和亲信吓得连连叩首,退了出去,留下山本狂介一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剧烈地喘息着。
他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褥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正面强攻?代价太大,临海城守军装备精良,意志顽强,尤其是那种可怕的火器和爆炸物,让勇士们的血肉之躯难以抵挡。
就算最终能啃下来,也必然是一场惨胜,届时兵力折损过大,还如何实现后续席卷代州、乃至窥视中原的战略?
不可取……绝对不可取!
那么……难道就要这样灰溜溜地退兵?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山本狂介的尊严,武士的荣耀,决不允许他带着这样的惨败和耻辱回去!
一股极端偏执的疯狂,逐渐取代了他眼中的浑浊。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临海城的方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冷而危险的光芒。
“曾二小……你以为……你赢定了吗?”他喃喃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正面攻不下……若只是攻下一个小小的临海城就折损过大于以后战略不利…唯有……兵行险棋……”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这条路虽险,但一旦成功,不仅能雪耻,更能瞬间扭转整个战局!
他要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曾二小和临海城最致命的一击!
山本狂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配合着他那苍白而扭曲的面容,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