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如墨,铅云低垂,仿佛承载着万古的悲恸,欲将这阳泽城内外化作一片死寂的幽冥。昨夜星辰未曾明亮,今晨曦光亦吝啬其辉,唯有那自云涡中垂落的邪异气息,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官军大营,此刻已非人间景象。司马金龙的骤然陨落,如同一柄无情的巨锤,彻底击碎了所有残存士卒的最后一丝希冀。那“人皮蛮”熊烈一拳之威,不仅轰杀了白云寺的高僧,更轰塌了军心士气这座无形却至关重要的堤坝。
“妖魔……是真正的妖魔啊!”
“快逃!逃离此地,迟则化为肉糜!”
“将军何在?镇魔司何在?救我等性命!”
哭喊与尖叫交织,绝望如瘟疫般在残兵败将中蔓延。他们丢盔弃甲,不辨方向,只知循着求生的本能,向着自以为安全之处狂奔。然而,在这三尊自天而降的“神魔”面前,何处又是生路?
陈景和那墨绿藤蔓缠绕的身影,此刻仿佛化作了这片土地的主宰。他口中发出“桀桀”怪笑,声如夜枭啼血,令人不寒而栗。随着他心念微动,无数墨绿色的藤蔓自其足下、自虚空中疯狂滋生,它们粗如儿臂,坚逾铁索,顶端生有利刺与倒钩,闪烁着幽幽绿芒。这些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延伸、穿梭。
“噗嗤!噗嗤!”
一名奔逃的校尉,其甲胄精良,武艺亦是不俗,然则藤蔓过处,他那百炼精钢的铠甲竟如薄纸般被轻易洞穿。数条藤蔓从他前胸透入,后背穿出,绿色的尖端滴淌着殷红的血珠。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双目圆睁,生机已然断绝,旋即被藤蔓高高吊起,体内的血肉精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食殆尽,转瞬间便化作一具干瘪的皮囊,随风摇晃。
更多的藤蔓则如巨蟒出洞,席卷向那些溃散的士卒。有的缠住脚踝,猛然一拽,士兵便头下脚上地被拖入藤蔓丛中,只余几声闷哼便再无声息;有的则如灵蛇吐信,精准地刺入咽喉、眼眶,一击毙命;更有甚者,藤蔓之上竟开出妖异的花朵,花瓣翕张间,散发出甜腻的异香,闻之者无不头晕目眩,四肢瘫软,而后被悄然拖走,化作藤蔓的养料。
“啊——救命!我的腿!”
“妖藤……食人!”
惨叫声此起彼伏,却又迅速被藤蔓的“沙沙”声与血肉被吸食的“咕嘟”声所淹没。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陈景和所立之处,方圆百丈已化作一片墨绿色的藤蔓地狱,无数干瘪的尸骸点缀其间,宛如一幅用鲜血与绝望绘制的泼墨画。
另一侧,与“火诡”融合的香主张炜,则将这片杀戮场化作了炽热的熔炉。他周身赤炎升腾,并非凡火,那火焰粘稠如浆,跳动间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的符文生灭。他双眸之中,是两团空洞而狂热的赤炎,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
“死!都给本座化为灰烬!”张炜的声音沙哑而暴戾,带着火焰的爆鸣。他双臂一展,两道粗大的火焰长鞭便呼啸而出,横扫千军。火焰所过之处,无论是营帐、兵刃,还是血肉之躯,皆在瞬间被点燃。
“滋啦——”
皮肉被烧焦的气味刺鼻难闻,夹杂着油脂被点燃的爆裂声。那些被火焰沾染的士兵,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们疯狂地在地上翻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却只是徒劳。那诡异的赤炎仿佛跗骨之蛆,越是挣扎,燃烧得便越是旺盛,直至将他们彻底吞噬,化作一具具焦黑的人形碳块,兀自散发着余温与青烟。
张炜狞笑着,一步步踏前,脚下大地焦黑龟裂,空气因高温而扭曲。他时而喷吐出大片扇形火焰,将数十名士兵笼罩其中,让他们在烈焰中痛苦挣扎,化为飞灰;时而凝聚出火焰长矛,精准地投掷出去,将试图组织抵抗的军官连人带马钉死在地,燃成火炬。
而最为直接,也最为血腥残暴的,无疑是那“人皮蛮”熊烈。他那缝合着无数人皮的庞大身躯,便是一座移动的杀戮机器。他不懂什么精妙招式,亦无甚诡异神通,有的只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暴力。
“吼——!”
熊烈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声震四野。他如同一头发狂的巨兽,直接冲入了最为密集的溃兵群中。他那双由无数人皮缝合的巨拳,每一次挥出,都带着万钧之力,裹挟着浓郁的血煞与怨念。
“嘭!嘭!嘭!”
沉闷的击打声不绝于耳。被他拳头击中的士兵,无论身披何等甲胄,皆如被攻城锤正面砸中,骨骼寸寸碎裂,内脏化为肉泥,整个人如破布娃娃般抛飞出去,落地时已是一滩无法分辨形状的血肉。他那双缝合的巨腿,每一次践踏,都能将数名士兵踩成肉酱,血浆四溅。
熊烈似乎尤为享受这种虐杀的快感。他一边横冲直撞,一边伸出那粗壮的人皮手臂,抓住那些惊恐万状的士兵。有的被他直接撕成两半,鲜血与内脏洒落一地;有的则被他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在地上,脑浆迸裂;更有甚者,他竟直接抓起一名尚在哀嚎的士兵,粗暴地撕扯下其大片皮肉,连带着鲜血淋漓的碎肉,塞入那张由数块头皮缝合而成的巨口之中,大口咀嚼起来。
“咯吱……咯吱……”
骨骼被嚼碎的声音,混杂着熊烈满足的低吼,在这片修罗场中回荡,令闻者胆寒,见者欲疯。他身上的“百衲皮衣”仿佛活了过来,那些缝合在上面的人脸,在鲜血的浸润下,似乎更加扭曲,更加狰狞,隐约间似有无数怨魂在无声咆哮。
阳泽城那洞开的城门,此刻已然化作了吞噬生命的巨口。
吴仁安那八臂骨魔之躯,静立于城门楼之上,额上两根峥嵘墨角在晦暗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他身披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遮掩了部分骨躯,却更添几分神秘与威严。身后,铁牛、赵无常以及王青山等一众心腹侍立,再往后,则是黑压压一片的无生教众,他们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狂热,等待着香主的号令。
吴仁安猩红的眼眸,冷漠地注视着城外那惨绝人寰的景象。
司马金龙的死,在他心中并未掀起太多波澜,一个死去的敌人,不足挂齿。真正让他心神震动的,是陈景和、张炜,尤其是那“人皮蛮”熊烈所展现出的,那种近乎碾压性的、非人的力量!
陈景和的藤蔓,诡异而致命,生生不息,仿佛能将整片大地化为他的领域。张炜的火焰,霸道绝伦,焚尽万物,代表着纯粹的毁灭。而熊烈,则是力量与残暴的极致体现,一力降十会,任何技巧在其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便是……无生老母座下,五行诡异的力量么?
吴仁安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由无数白骨构筑而成的骨核,在此刻竟微微颤动起来。那并非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有对这等伟力的敬畏,有对自身力量不足的焦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病态的渴望!一种想要将这份力量据为己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疯狂欲念!
他融合《子母同炉诀》,重塑魔躯,又苦修《白骨真功》,开辟骨窍,自以为已然触摸到了力量的更高层次。然则今日亲眼目睹这三尊“神魔”的手段,方才知晓,自己距离真正的巅峰,尚有云泥之别。
“原来,这才是无生教真正的底蕴……这才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教主,敢于问鼎天下的依仗么?”吴仁安的骨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城楼的垛口,发出“叩叩”的轻响,如同死神的钟摆。
他体内的恶鬼意识,在熊烈那浓郁的血煞与暴虐气息的引动下,也开始蠢蠢欲动,发出阵阵兴奋的低鸣。
“力量……更强的力量……”吴仁安的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猩红的眼眸中,那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一条以无尽枯骨与鲜血铺就的,通往力量极致的魔道!
从最初的震惊,到此刻的狂喜——一种扭曲的、见证了极致暴力美学后的兴奋与期待。
他不再关注那些如猪狗般被屠戮的官军士卒,他们的生死,与蝼蚁何异?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陈景和、张炜、熊烈三人身上,贪婪地汲取着他们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每一丝力量的韵味。
“香主,我等何时出击?”铁牛那瓮声瓮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急不可耐的嗜血。
吴仁安缓缓抬起一只骨臂,那由森白骨骼构成的臂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不急。”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们先为我等清扫战场。待这血肉盛宴……渐入佳境,我等再入场,享受最后的狂欢。”
他顿了顿,猩红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嘴角咧开一抹无声的冷笑,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传令下去,所有教众,结阵以待。今日,本座要让这阳泽城内外,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用朝廷鹰犬的鲜血,祭奠我无生教的崛起!”
“遵命!”身后,众教徒齐声应和,声浪如潮,带着令人心悸的狂热。
阳泽城,这座曾经的繁华州府,此刻已然化作了名副其实的血肉磨盘。官军的抵抗早已瓦解,剩下的只有单方面的屠戮与垂死的哀嚎。鲜血汇聚成溪流,在泥泞的土地上蜿蜒流淌,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焦臭与腐朽气息。
李成玉将军,这位定远将军,此刻正被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卫护持着,在乱军中艰难奔逃。他浑身浴血,甲胄破碎,那张曾经威严的面庞,此刻写满了绝望与悲愤。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袍泽一个个惨死在妖魔手中,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军土崩瓦解,心如刀绞。
“将军!快走!往小路突围!”一名亲卫队长嘶吼着,挥刀砍翻一条缠绕过来的藤蔓,手臂却被藤蔓上的利刺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走?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去?”李成玉惨然一笑,声音嘶哑,“天亡我也!天亡我大乾啊!”
他回望了一眼那三尊如同神魔般肆虐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死志。与其狼狈逃窜,最终屈辱而死,不如……
便在此时,异变再生!
就在那片血腥杀戮场的边缘,官军营寨的残垣断壁之后,一道身影踉跄而出。
那是一名身着残破青衫的男子,发髻散乱,面容清癯,嘴角犹带血迹,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丝不屈与焦灼。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断裂的长剑,剑锋之上,尚有未干的血痕。
他望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被无情屠戮的士兵,看着那三尊不可一世的妖魔,清癯的脸上露出了极致的痛苦与愤怒。
“住手——!”
一声清朗却带着内力震荡的呼喝,骤然响起。
这声音并不算如何洪亮,在这充斥着惨叫与咆哮的战场上,本该如沧海一粟,转瞬即逝。然则,这声音中蕴含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更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之气,竟让那喧嚣的杀戮场,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连城楼之上的吴仁安,那猩红的眼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凝,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嗯?”他发出一声轻咦。
这声音……有些耳熟。
那青衫男子,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离他最近的“人皮蛮”熊烈。他身法灵动,断剑挥洒间,竟带着几分飘逸出尘之意,与这血腥残酷的战场格格不入。
“妖孽!休得猖狂!”他再次厉喝,断剑直指熊烈那庞大的身躯。
熊烈那双浑浊的兽瞳微微转动,似乎对这只胆敢挑衅自己的“蝼蚁”产生了一丝兴趣。他停下了撕扯一名士兵的动作,任由那残缺的尸身滑落,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咆哮。
“是你?”城楼上,吴仁安身后的王青山,在看清那青衫男子的面容后,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吴仁安的骨指微微一顿,猩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与……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个身影,确实有几分熟悉。
是那个……在无生教初占阳泽城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天赋异禀,却最终选择离开,让他颇感惋惜的……王青山曾经的同窗好友,那个叫做……
青衫剑客,独影向残阳。
血染玄黄,末路起悲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为这场已成定局的屠杀,带来怎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抑或,仅仅是为这地狱图卷,再添一笔徒劳的悲壮?
阳泽城的天空,依旧阴沉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