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将几十个文韬部的学子领出了书院,带着他们径直到了砖厂。
废弃的砖厂中,胖四已领着五六个烧瓷的匠人,正在一个角落里刨坑。
“见过侯爷。”
一众匠人,见得姜远过来,忙停下手头的活计过来行礼。
“无需多礼。”
姜远轻抬了手:“本侯找你们来,是要烧制一种反写的阳字瓷器,大的拇指大小,小的筷头大小,能烧出来么?”
一个发须皆白,弯腰驼背的匠人回道:“侯爷,要烧反写阳字,是用来做印章么?
如是如此,不如刻玉石来得快些。”
姜远摇头道:“不是制印章,本侯另有他用,你们只管说,能不能烧便行。”
老匠人沉吟片刻:“拇指大小的阳字陶瓷可烧,但筷头大小的却是有难度。
烧瓷极为讲究火候,太过细小的话,火温不好控制,火温弱了则易碎,反之则易开裂。”
姜远道:“无妨,一次烧不成,就多试烧几回,弄得好了,有重赏。”
既然侯爷发了话,烧瓷匠人也便照做就是,便也应了。
姜远又对跟随而来的那几十个学子道:
“尔等往后一些时日,在此跟着匠人学烧瓷。”
此话一出,文韬部的学子炸开了锅,大家都是读书人,怎么连烧瓷的活都要干。
难不成以后还要靠烧瓷为生?
这还不如去种地呢。
要知道,在大周,不管是什么工匠,都属匠籍,是最底层的户籍之一,比商贾的地位还要低。
姜远却道:“让你们来学烧瓷,又不是让你们真当工匠。
再说,以后工匠的地位并不会比任何人差,咱们是格物书院中人,更要明白这个道理。”
一众学子却不以为然,虽然姜远常说,大周最终会步入工业社会,工匠的地位会逐渐提高。
因为工业,需要大批工匠,来支撑工业的起步与发展。
格物书院的学子们倒是信这话的,可这些活应该是格物部学子来干才是,把文韬部的学子拉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远见得一众学子不吭气,又道:
“你们不要小看这烧瓷,今日要制的东西,恰恰与读书人息息相关,子孙后代都皆受益。”
有学子问道:
“先生,烧瓷,无非是烧些碗碟花瓶之类的,这个自古有之。
烧瓷匠人也是代代相传,手艺不会丢,我等有这个必要学么?”
姜远道:“为师不是说了么,今日烧的瓷不是一般的瓷。
为师也不是要你们真学会烧,是要让你们亲自见证奇迹从自己的手上诞生,机会只有一次。
你们愿留下的,便留下,不愿留下的,回书院去,为师不强求。”
姜远这话一出,便有十几个学子躬身:
“先生,我等还是回书院,多读一些圣贤书,将来为君尽忠。”
“好,尔等回去吧。”
姜远说到做到,不似种地时,强行要让每个学子参与。
不愿留下的学子,陆续走了近二十人,只剩得三四十人犹豫不决。
但想想,姜远口中说的,奇迹将在自己的手中诞生,又充满了期待。
“好了,愿留下的,开始干活!”
姜远也不多废话,挽了衣袖拿了锄头开始刨土修窑。
留下的学子见得姜远都亲自挖窑了,他们总不可能站在一边干看着,也便拿着锄头跟着干。
一众人搬砖的搬砖,倒泥的倒泥,忙得火热,姜远边干边与学子们说些奇闻趣事,气氛倒也活跃。
正忙得起劲之时,利哥儿与柴阳帆屁颠颠的寻来了,两人二话不说,捡了地上的锄头,跟在姜远身边就是一阵猛刨。
姜远一边挥舞着锄头,一边问道:
“哟,这么快就从祠堂出来了,想明白何为君子有所救,有所不救了?”
“想明白了。”
利哥儿与柴阳帆点头应道,手上的活计却是没停。
姜远直起身来,拎着水壶走到一旁坐了:
“过来说说吧,说得对,就留在这儿干活,说得不对,滚回祠堂跪着。”
利哥儿与柴阳帆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挨了姜远坐下,组织了一下言语:
“姐夫,当时那情形,我们其实救不救那乞丐都是两难。”
姜远闻言,侧头看向利哥儿,淡声道:
“怎么就两难了?”
利哥儿道:“那乞丐身受重伤,向我与柴哥儿求救,出于行侠仗义,我们应该救。
小弟师父与师兄常教导,见死不救何以为侠?我们若不救,那不成了有违师训?这是一难。”
姜远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第二难呢?”
利哥儿答道:“但那乞丐行刺的是宰相,我们相救于她,有可能引火烧身,被人发现的话,我与柴哥儿会有包庇之嫌。
小弟又拿了她的兵器,更有可能被动卷入谋逆案,这是第二难。
小弟考虑不周,以为西门楚与您不对付,又想害木无畏,所以伸手救了。
但救也好,不救也罢,都左右为难。”
姜远讶然的看着利哥儿与柴阳帆:
“这是你们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你们偷跑回府,去找过几个姐姐了?”
利哥儿脖子一梗:
“姐夫,您这就瞧不起人了,小弟怎会去问几个姐姐,皆是我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姜远盯着利哥儿与柴阳帆的眼睛看了一会,确信他们没说谎后,这才正了神色:
“你们说的不错,不救有违师训,救则恐会引火烧身,的确两难。
但你们不是江湖人氏,被刺杀的也不是江湖中人。
而且你们也知道被刺杀之人与我不对付,此时你们就要思量,谁会派出刺客去干这种事。
是我,还是其他的人?
刺客刺杀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派出刺客的人背后有什么目的,谁会在这件事中受益。
想明白这些,再决定救与不救。
将来,你们都要入朝为将,眼光不要局限于眼前。”
利哥儿与柴阳帆懵了:
“姐夫,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哪想得到那么多。”
姜远却是笑了:“你说的也对,当时那种情况下,的确来不及多想。
我此次罚你们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们,以后看待问题,不要一味的非黑即白,要从全局去看。”
利哥儿额头冒冷汗:“如果是这般,那我们岂不是救错了!
您与被刺杀之人不对付,而刺客又不是您派出去的,我们救了那刺客,说不得会被动入局,被幕后之人渔翁得利?”
姜远赞赏的看着利哥儿:
“你们能想到这一步,证明你们用心去想了。
人,你们救了也便救了,这个世上没有重来的机会,我自有主张,你们无需担心。
往后要辩明局势,方可行事。
行侠仗义,少年可为,你俩的侠义之心不可否认。
但以后要救人,哪怕情况紧急,事后也要弄明白自己所救之人的来历,即便被人利用,也能快速想出对策。
他日再遇上这种事,你们就有了经验了,那时你们自然而然的就会判断出什么人该救,什么人不该救了。”
利哥儿与柴阳帆起身躬身行礼:
“谨遵教诲!”
姜远挥挥手:“去书院杜先生处领罚,随后来砖厂干活。”
利哥儿与柴阳帆再无抗拒,作了揖,匆匆往书院而去。
到得书院,二人先去杜恒祥处禀明情况。
杜恒祥听说利哥儿与柴阳帆在淮州所作所为,心里其实很赞同徒弟干的那些事。
杜恒祥毕竟是出身江湖,又是山南东道前武林盟主,江湖气自然极强,觉得徒弟干的这事没毛病。
利哥儿与柴阳帆并非犯了弃义、欺善、背信之事,只是行事欠周全,认为责骂都重了。
如果利哥儿什么都不做,杜恒祥反而会收拾他。
所谓,侠不可无胆,更不可无行。
但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杜恒祥装模装样的训斥了几句,而后又道:
“徒儿,你去淮州这么久,你师娘很是挂念于你,你与柴哥儿晚上去为师家中吃个饭。”
利哥儿何等的机灵,听得这话喜上眉梢,他本以为姜远没打他,师父这里也定然过不了关。
谁曾想,师傅根本没有责骂他的意思。
相反还有点赞许的意思。
“徒儿也极是想念师父与师娘,徒儿与柴哥儿,晚上定然陪师父喝几杯。”
不得不说,利哥儿性子跳脱,不仅只是与他曾流落为水匪有关。
也深受杜恒祥的影响。
杜恒祥往日里教的不仅是武功,还有侠气。
而姜远教的又不同,教的全是谋略。
侠气与谋略其实并不冲突,但既要有侠气,又要有谋略,却不是谁都能同时做到的。
利哥儿还在成长中,姜远与杜恒祥都还有大把时间教他。
所以,姜远对利哥儿的所为,罚的不重,以引导为主。
杜恒祥则是默许的态度。
随后利哥儿又去谢宏渊处销实习,却是被谢宏渊骂了好一顿。
随后亲自写了通告,销了二人的实习成绩,让他二人自己去食堂门口张贴。
此事引起的震动同样不小,倒并不是因为利哥儿与柴阳帆的成绩被废。
而是因为,格物书院真的一视同仁,侯爷的外弟犯了错,一样也跑不了。
这杀鸡儆猴的效果,不要太好。
利哥儿与柴阳帆脸皮虽厚,也架不住其他同窗指指点点。
但随即又一想,将来是入朝当武将,又不是当文官,若连这点罚都受不了,将来何以领兵。
二人便又坦然起来,挺了胸膛出了书院,往砖厂寻姜远去了。
接下来数天,利哥儿与柴阳帆跟着姜远,与几十个学子没日没夜的在砖厂里守着。
要制活字陶瓷,比烧制一般的瓷器难上许多,但好在烧瓷的匠人经验丰富。
状元溪的河岸边就有胶泥,壮元山上也有高岭土,烧瓷匠人取来两种土,按比例混合好后,制成两种规格的泥模。
学子们则在阴干的泥模上反刻阳字,在软泥上刻字并不难,而写字则是他们的拿手活,干起来飞快。
学子们一边在泥模上刻字,一边闲聊,姜远也不多管他们,反倒比在书院中念书时更轻松。
他们从时政聊到北突、党西的局势,甚至万里之外的拜占帝国,西域来的美女。
说到兴头上,又有不同意见时,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着谁,热烈非常。
但他们要干的活却是一点没落下,上千个常用字,被一一刻了出来,一刻就是数套。
烧瓷并不顺利,第一炉陶字,千余个字进炉,得到的成品,可用的不过百。
姜远与烧瓷匠人反复调整高岭土与胶泥的比例后,终于在第五炉,烧出了想要的东西。
姜远拉着上千个陶瓷字模,迫不及待的赶回书院试印。
当用活字字模,印出第一份考试用的试卷时,震动整个格物书院。
所有的大儒都赶了过来,连鸿帝看过姜远用活字,印刷出不同的文章时,都震惊得合不拢嘴。
相比于雕版印刷,活字模型可以随意组合,反复使用。
有了这东西,书籍就不会完全依靠雕版与手抄,效率提高百倍,而成本却直线下降。
书,将不再是奢侈之物。
此时那些不愿留下烧瓷的学子,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错过了奇迹从自己的手上诞生,错过了青史留名的机会,不由得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