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却是完全不知道赵欣的心思,他只以为赵欣想通了,接受了如今的现状。
她能安安心心在书院生活,不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姜远在章老七的铁匠铺,敲敲打打弄了一下午,总算制出两个自己所需的铁件。
此时夕阳的余辉漫天,格物书院也到了放课的时候。
庄子里的孩子们都是回家住宿的,一到放课之时,整个鹤留湾都热闹了起来。
特别是启蒙班的娃娃们,在书院被师长管了一天,到了放课之后,便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庄子里嬉笑奔跑打闹。
姜远提着两个铁件,走在鹤留湾市场的街道上,见得三五成群的娃娃们嬉闹,心情也是极好。
不禁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来,也是这般的无忧无虑。
姜远被孩童们的欢快所感染,脸上也不自觉的浮了笑容,正欲往村中的木匠付有根家而去。
却见得赵欣带着两个宫女盈盈而来,想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街道那头的姜远,径直往柳娘的布店而去。
柳娘的布店门口,放有一张躺椅,一个面容俏丽,但脸色苍白带着许病色的少女,正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
见得赵欣过来,便要起身行礼,却被赵欣阻了。
两人交谈了一阵,柳娘从店里出来,将赵欣迎了进去。
随后柳娘又将那躺在椅子上的少女也扶了进去。
姜远也不以为意,赵欣喜欢买衣衫,就像利哥儿喜欢钓鱼一样,都是个人爱好。
再者,赵欣去布料店,姜远也不好过去打招呼。
“夫君。”
姜远从布店收回目光,刚走得几步,清宁带着翠儿却是寻了过来。
“宁儿,你怎的来了?”
姜远走过前去,牵了清宁的手,柔声问道。
清宁柔柔一笑:“妾身来酒店看看,恰好遇上夫君。
今日妾身听说,有数百辆马车从咱鹤留湾经过。是去往小李庄的。
妾身打听过了,那些马车是运送铁矿石的,可见炼钢坊马上就要开炉了。
妾身还听说,很多商贾已陆续入驻小李庄工业园,想来马上就会商贾云集,咱们这酒店也该开张了。”
姜远这些日子一直在忙,倒是把酒店开张的事给忘了。
但清宁却是一直记着,这家酒店花了她很多心思,如今酒店所有事宜都准备妥了,只差营业了。
姜远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把这事儿忘了,我明日找人看个日子。”
清宁抿嘴一笑:“夫君事务繁多嘛,忙的都是大事。
妾身已找人看过日子了,九月十二那天日子刚好。”
姜远听得清宁安排好了,点头道:
“万启明九月初十成亲,咱们九月十二开张,刚好错开。”
有那么一瞬间,姜远动了忽悠万启明与钟瑶,来远宁大酒店办婚宴的念头。
但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在大周,还没这个习俗,成亲乃人生大事,还是按传统礼法来办的好。
姜远与清宁进酒店转了一圈,见得酒店虽然久不开业,但却依然异常整洁。
看得出来,请的那些驻守酒店的伙计,并没有因为东家不常来,就因此而懈怠。
接下来数日,清宁准备着酒店开业事宜,姜远则在付有根家刨木头,日子平静又美好。
朝中最近也无大事发生,好像所有人都安分了。
那趁了深夜时分,出现在百姓家中的小册子,自从被百姓认定为骗子的手段后,也销声匿迹了。
但平静的表面之下,却是暗潮汹涌。
那些无名小册子曲解朝廷政令,意在挑唆百姓,赵祈佑又怎会容忍。
虽然他经姜远提醒,没有大开诏狱,甚至连怒都不曾发过,但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暗中派出暗夜使,配合赵祈佑以前的亲卫头子,现在的殿前校尉周冲。
在燕安城中秘密搜捕,陆陆续续抓获上百有嫌疑的文人。
暗夜使参与的审讯,使尽了手段,却终是没能审出幕后主使。
姜远对这些不甚关心,他说过要亲手给伍禹铭打造一台轮椅,自当亲自动手,绝不徦手他人。
“侯爷,要不还是小的来吧?”
付有根见得姜远拿着刨刀,将一根好好的木头,刨得像狗啃的一样,终是忍不住了,小声提醒。
姜远也很无奈,他明明见得付有根拿着刨刀,将一段木头刨得溜光水滑,容易至极。
但这刨刀到了自己手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怎么使都不利索。
“有根,你小子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把我的刨刀换了?将你的好刀拿出来,别藏着了!”
姜远丝毫不承认自己手艺差,反而怀疑起付有根给他换了家伙事。
“哎哟,侯爷,您这话说的,小的怎么会干这种事?”
付有根拍着腿叫冤,姜远连着来他家数天了,家中的刨刀被他祸害了数把了,哪还有什么好刀。
“真没有?”姜远有些不信。
付有根忙道:“真没有!侯爷,要不您去锯木板吧,我来刨。”
姜远想想也对,刨刀使不好,锯子要简单些。
谁料姜远拿着锯子连一块木板没锯下来,又将锯条给弄断了两片。
如此数天下来,姜远将付有根家中的各种工具,都祸祸了一遍后,才渐渐熟悉了一些木匠手艺。
在付有根的辅助下,终于制出了大周史上第一台轮椅。
姜远又找来一捆麦子秸秆,点了火将轮椅上上下下燎了一遍。
而后,姜远拿过一桶桐油,正要刷上去,付有根家的门却突然被撞开,气喘吁吁的胖四冲了进来。
姜远见状一愣:“胖四,你怎么来了?”
胖四满脸焦色:“少爷!快,去书院!
伍老大人…伍老大人可能要驾鹤而去了…老爷让你赶紧去书院!”
“啪”的一声,姜远手中的桐油桶掉在地上,转身就往外跑。
刚跑出几步,姜远又折返回来,将那辆来不及刷桐油的轮椅推了。
“怎会这么突然!没道理啊!老头前几天还好好的!”
姜远推着轮椅一路狂奔,眼哐渐渐红了。
他知道人都有老去的一天,但伍禹铭突然成了这般,姜远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伍禹铭虽不是姜远的亲爷爷,却胜过亲爷爷。
自从两人相识起,不管姜远要修路,还是开办书院、办杂志,伍禹铭都在坚定的支持着他。
只要是姜远想做的事,伍禹铭从来都没有过质疑,甚至还力荐姜远为太子少保,将他视作衣钵传人。
如今,这个辅助过三代帝王,学识渊博的老人终于快到生命的尽头了。
姜远奔至伍禹铭的小院前,见得院中挤满了人,书院的大儒与学子们都已赶至。
伍禹铭桃李满天下,若非此事来得突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赶过来。
姜远在众人中挤出一条路来,进得屋中,见得伍禹铭的床前也围着不少人。
鸿帝、姜守业、上官云冲、谢宏渊、上官沅芷、小茹等人皆已到了。
伍泽与伍云鉴带着家小,在床前跪了几排,一些女眷正小声的泣泪而哭。
而床上,躺着穿着白色单衣,身形如枯柴的伍禹铭。
鸿帝正坐在床沿边,握着伍禹铭的手,轻声叹道:
“想当年,吾为太子时,初识伍师,你是何等意气风发。
你当年的教导,吾犹闻在耳,如今吾已退位,只盼与你多下几年棋,你却是要先走了。”
鸿帝说着,龙目中垂下一滴泪来,滴在伍禹铭干瘦的手上。
伍禹铭的老脸上浮出一丝笑来:
“太上皇勿需难过,草木一秋一死,老臣却是活了八十五秋,已是幸事。
老臣辅佐三代君王,此生已是无憾了。”
伍禹铭说着,又转头看向跪在桌前的伍泽与伍鉴,招手道:
“你们上前来。”
伍泽与伍云鉴跪着向前,哭道:“祖父,孩儿在!”
伍禹铭缓了缓气息,缓缓开口道:
“你们兄弟自幼丧父,老夫也没有将你们教差了,望你兄弟二人尽心辅助君王,莫负了我伍家忠君之名。”
伍泽与伍云鉴齐齐叩首,泣泪不止:
“祖父大人教诲,孙儿定当谨记!只盼祖父大人,再多教导孙儿一些年月。”
伍禹铭露了个慈祥的笑:
“你们都已成家立业,切莫哭泣,记住老夫的话,恪守本心。”
伍禹铭说着,呼吸逐渐急促起来,目光又看向姜远,招了招手:“姜远。”
姜远听得唤声,连忙上前,他眼哐虽红,但脸上却是带着笑,握住伍禹铭的手:
“伍师公,徒孙在的。”
伍禹铭也露了一丝笑,却是问道:
“你说给老夫制轮椅,可是制好了?”
姜远用力点点头:“徒孙说过的话,定然会做到,那轮椅刚刚制好,我迫不及待的推来向您献宝来了。”
伍禹铭满脸欣慰之色:“你将轮椅推来,推着老夫出去走走。”
“好!”
姜远站起身来,转身将放在院子里的轮椅推了进来,轻轻抱起枯瘦的伍禹铭,将他放在轮椅之上,推着他便出了门。
“师公,想去哪里看看。”
姜远强忍着要滚落的泪水,轻声问道。
伍禹铭抬手一指书院外:“去看看那条官道。”
秋风微拂,姜远推着伍禹铭出了鹤留湾牌坊,停在官道旁,指着不远处的石碑,笑道:
“师公,您看那块路碑,您那一千两修路的银子没白花,徒孙将您的名号刻上去了。”
伍禹铭却是不看那块石碑,而是看向通往丰邑县方向的官道:
“碑在后方,何须回头看,身后之名任由后人评说吧。
老夫希望,不管以后如何,你这路都要接着修。”
姜远正色答道:“徒孙说过,这条路我若修不完,我儿子接着修,我儿子修不完,我孙子接上。”
伍禹铭轻点了点头,笑道:“姜远,老夫没看错你!
那日,你在长乐宫前,说老夫飞不动了,便找个蛋来飞,如今,那颗蛋也该到了破壳起飞之时了。”
姜远看着天边的晚霞,轻声道:“那颗蛋听到了,它会飞起来的。”
伍禹铭老脸上又浮出笑来,与姜远一齐看着天边的落日,浑浊的双目缓缓闭上了。
姜远将毯子盖在伍禹铭的胸前,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滴落,打湿了干燥的水泥地面。
姜远缓缓屈膝跪下,朝伍禹铭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远远跟着的伍泽、与伍云鉴以及一众伍家家小,见此情形也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姜守业、上官云冲,与一众格物书院的学子,也跪倒在地,以弟子之礼而拜。
小茹已是哭成了泪人,但她身为公主,却是不能跪的,只能依在上官沅芷怀里,放声大哭。
格物书院的钟声,也在这时连响十二次,哀钟传遍鹤留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