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二埋汰的身影在靠近那片厚草丛边缘时。
脚下那片被枯草虚掩着的、看似平坦的沙土带,就像一张突然张开的嘴,毫无征兆地塌陷了下去!
二埋汰整个人猛地往下一沉!
他本来就走得急,重心不稳,这一下更是猝不及防,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
上半身猛地向前扑倒,手里的麻袋和镰刀也脱手甩飞了出去,镰刀“哐啷”一声掉在旁边的硬地上,麻袋则砸进了那片枯草丛里。
“啊……!”
二埋汰的惊叫变成了惊恐的嚎叫。
他下半身已经完全陷进了那个突然出现的沙坑里,那坑口不大,也就比磨盘大一圈,但深不见底似的。
更要命的是,坑里的不是硬土,全是湿漉漉、黏糊糊、像搅拌好的水泥一样的黑泥流沙!
那泥浆带着一股浓重的腐殖质和水腥气,瞬间就淹到了他的大腿根,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吸他!
“救命!光阳哥!三狗子!快!快拉我上去!操!这啥玩意儿啊!!”
二埋汰吓得魂飞魄散,脸都白了,双手拼命地在坑沿上乱抓乱刨,想抓住点什么借力。
可坑边也是松软的湿泥和枯草根,被他抓得簌簌往下掉,根本使不上劲。
他越挣扎,身体下沉得越快。
黏稠冰冷的黑泥已经没过了他的腰,还在不断上涌!
那泥浆冰冷刺骨,带着一股吸附的怪力,死死地裹着他的腿往下拽,仿佛下面有无数只手在拉扯。
“别他妈乱动!越动沉得越快!”
陈光阳的吼声如同炸雷,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
他脸上的懒散和疲惫瞬间消失殆尽,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紧紧盯着在泥坑里徒劳挣扎、脸色煞白的二埋汰。
三狗子也吓懵了,反应过来后跟着陈光阳狂奔过去,嘴里带着哭腔:
“二埋汰!稳住!稳住啊!别瞎扑腾了!听光阳的!”
陈光阳冲到坑边,离二埋汰还有两三步远就猛地停住,快速扫视周围环境。
坑口周围的泥土极其松软湿滑,根本站不住人,贸然过去拉,很可能连自己也搭进去。
坑里的黑泥泛着诡异的微光,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
“光阳哥!快!拉我!”
二埋汰看到救星,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还在本能地向上伸手,身体又往下滑了一截,黑泥已经快淹到他胸口了!
冰冷的泥浆挤压着他的胸腔,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似的抖。
“别慌,稳住架!”
陈光阳厉声喝道,声音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声吼让近乎崩溃的二埋汰浑身一哆嗦,挣扎的动作下意识地僵住了,只剩下惊恐的喘息和眼泪在脏脸上横流。
“三狗子!快!去砍那棵小柞树!要粗点的树枝!麻溜的!”
陈光阳头也不回地命令,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同时飞快地解下自己腰间的麻绳裤腰带。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附近地面,看到不远处有棵胳膊粗、一人多高的枯死小柞树,正是现成的材料。
“哎!”三狗子应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棵小柞树,抽出后腰别着的镰刀,疯了一样地砍向树干。
镰刀砍木头效率不高,发出“梆、梆、梆”的闷响,木屑飞溅。
他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念叨:“挺住!二埋汰你他娘挺住!”
陈光阳迅速把自己那根结实的麻绳裤腰带和麻袋口系着的捆扎绳解下来。
手脚麻利地把两根绳子接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他眼神沉着,动作没有丝毫慌乱,一边弄一边冲着坑里快要被黑泥淹没到肩膀的二埋汰吼:“二埋汰!听着!把胳膊抬起来,尽量往外伸!别往下看!身子尽量往后仰!能靠住坑边就靠住!保存体力!
别瞎鸡巴使劲!越使劲儿沉得越深!听见没?!”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二埋汰虽然怕得要死,感觉那冰冷的黑泥像死神的舌头在舔他的脖子,但听到陈光阳沉着的声音,还是努力照做。
他拼命把两条沾满黑泥的胳膊高高举起,颤抖着伸向坑外,上半身尽可能往后仰,后背抵在同样湿滑的坑壁上,牙齿咯咯打颤,挤出几个字:
“听…听见了…哥…我…我不动…”
就在二埋汰感觉冰冷的泥浆快要淹到他下巴,绝望感如同黑泥般将他吞没时。
“咔嚓!”一声脆响,三狗子终于将那根小儿臂粗、约莫一米半长的硬实柞树枝砍了下来,拖着树枝踉踉跄跄地跑回来,气喘如牛:“哥…哥!树…树枝!”
“好!”陈光阳一把抓过树枝,迅速将绳子一头牢牢地绑在树枝靠近一端的坚固树杈上,打了个结实的水手结。
“三狗子,你趴下!趴结实了!抓住我的脚脖子!”
他一边命令,一边已经趴在了坑边相对干燥硬实一些的地面上,整个身体尽量摊开,增加摩擦力。
三狗子立刻照做,整个人趴在陈光阳身后。
双手死死抓住陈光阳的脚踝,身体重心拼命往后压,像一道人肉锚桩。
陈光阳深吸一口气,探出大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绑着绳子的树枝尽量平直地、稳稳地递向坑里已经只剩下肩膀以上的二埋汰。
“二埋汰!抓住了!抓树枝!抓牢靠了!别抓绳子!抓树枝!”他吼着,手臂伸得笔直,肌肉绷紧。
二埋汰看到递到眼前的树枝,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泥浆裹着的双手猛地从黑泥里拔出来,带着“噗嗤”的泥水声,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那根救命的树枝!
他抱得那样紧,指关节都捏得发白,整个人如同树袋熊一样挂了上去!
“抓住了!哥!我抓住了!”二埋汰带着哭腔嘶喊。
“好!三狗子!稳住!!”
陈光阳感到一股巨大的下坠力从树枝上传来,他咬紧牙关,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腰腹核心绷紧如铁,对抗着流沙的吸力。
“听我喊号子!一!二!三!拉……!!!”
“拉……!!!”三狗子在后面也憋红了脸,额头青筋暴起,双脚死死蹬住地面。
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拽陈光阳的脚。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拉一头陷入泥潭的牤牛!
陈光阳的双臂如同铁铸,憋着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树枝那头传来的挣扎和下坠的力量,以及流沙那黏稠恐怖的吸附力。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贲张,汗水混着泥土顺着额角滚落。
“一!二!三!拉……!!!”
陈光阳再次发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配合着他的号子,三狗子也“啊……”地一声怪叫,拼尽全力向后。
“噗嗤……哗啦!”一声沉闷的巨大泥水声响。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吸力被撕裂的声音,二埋汰的身体终于被巨大的力量从黑泥潭里拔了出来一大截!
胸口、腰部、大腿……带着大量黏稠的黑泥浆。
像拔萝卜一样被整个儿拖离了那魔鬼般的泥坑!
“出来了!操!出来了!”三狗子兴奋地大叫,但手上不敢松劲,依旧死死拽着陈光阳。
陈光阳趁势猛地一收胳膊,借着树枝的力量,连拖带拽地把浑身糊满黑泥、如同刚从墨缸里捞出来的二埋汰。
终于彻底拉到了相对安全的坑边硬地上。
“呼…呼…呼……”二埋汰瘫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浑身沾满了黏稠腥臭的黑泥,不停地往下流淌。
他脸上、头发上全是泥浆,只有一双眼睛惊魂未定地圆睁着,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劫后余生的巨大情绪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
陈光阳也累得够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额头上全是汗。
他看了一眼瘫成一滩烂泥、浑身散发着浓重泥腥腐臭味的二埋汰,又看了看那个还在微微冒着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诡异黑泥坑,眼神里闪过一丝后怕,随即没好气地骂道: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走道不长眼,掉坑里也不忘捞钱!瞅瞅你这揍性,刚从阎王爷那儿爬回来,还他妈的攥着那破草根子干啥?能当金条使啊?!”
原来,二埋汰死死攥着的,正是他掉下去前看到、并下意识抓住的那几根所谓的“黄金丝”。
此刻,那几根枯黄的藤蔓混杂在黑泥里,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抓在手中。
三狗子这时也凑了过来,看着二埋汰的惨状,又是后怕又想笑。
听了陈光阳的话,再仔细一看二埋汰手里的“黄金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哎哟我的亲娘!二埋汰啊二埋汰,你真是我亲哥!你拼了老命攥着的,这他娘的是地榆的老根儿!你当是金条呢?这玩意儿喂猪猪都不稀罕!哈哈哈……”
他指着那几根明显更粗壮、颜色也更暗沉、根本不是藤状的根须,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刚才生死一线的紧张气氛,被这乌龙一幕冲淡了不少。
二埋汰茫然地抬起糊满泥巴的手,摊开手掌,看着那几根沾满黑泥的“宝贝”。
又看看笑得前仰后合的三狗子,再看看一脸“你个完蛋玩意儿”表情的陈光阳。
愣了几秒钟,终于也反应过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结果糊得更匀乎了,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傻笑:“操…操他个妈的…白…白玩命了…我还以为…以为捡着大元宝了呢……”
他这又后怕又尴尬又委屈的滑稽样子。
让陈光阳也绷不住脸了,无奈地摇着头骂道:“你可拉倒吧!赶紧的,能动弹不?能动弹滚起来!看看伤着骨头没?这身泥糊子,回去你媳妇儿能让你进门儿?”
二埋汰试着动了动胳膊腿儿,除了被冰冷泥浆冻得有些麻木,还有被枯枝划破的几道小口子火辣辣地疼,骨头倒是没啥事儿。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浑身被黏糊糊的黑泥包裹着,沉重又湿滑,像条泥鳅似的扑腾了两下才勉强坐稳。
“没…没事儿哥…就是…就是忒埋汰了…还贼他妈冷…”
他抱着胳膊,冻得嘴唇有些发青,牙齿又开始咯咯打架。
刚才在坑里被恐惧支配没觉得,现在安全了,深秋的冷风一吹,湿透的棉袄裤贴在身上,那寒意简直透骨。
陈光阳脱下自己还算干净的旧外褂,扔给他:“先凑合披上挡点风,总比你那身泥壳子强。”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到坑边捡起二埋汰甩飞的镰刀和自己的麻袋,又看了看那诡秘的黑泥坑,“这坑邪性,离它远点。”
他踢了块土坷垃进去,那泥浆表面只是缓缓地冒了两个泡,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留下边缘被二埋汰挣扎时扒拉出的狼藉痕迹。
“走了,回家!”陈光阳看了看西斜的日头,又看了看三个沾满泥土草屑、都累得够呛的身影和那沉甸甸装了一百多斤黄金丝的麻袋。
“这点儿了,再弄也弄不了多少,人也冻透了。今儿这‘大元宝’够本了。”
他特意在“大元宝”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瞟了一眼还在哆嗦的二埋汰。
二埋汰裹着陈光阳那件宽大的旧外褂,像个泥塑的兵马俑,被三狗子搀扶着站起来,两条腿还在微微打颤,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咧了咧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吸溜了一下快要冻出来的清鼻涕,闷声闷气地应了句:“嗯呐…”
三狗子帮着二埋汰把那个砸进草丛、也沾了不少泥的麻袋扛起来。
“行了,快点回家换衣服,然后上我家吃火锅去,暖和暖和。”
回到家的时候,刚一到门口。
陈光阳就看见了三小只缩成一团,手拉手站在院门口。
三小只远远瞧着三个“泥猴”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暮色苍茫的甸子边晃悠过来。
大龙还算稳重,小雀儿捂住了鼻子,二虎则直接嚷开了:“妈呀!埋汰叔你掉酱缸里啦?咋比大屁眼子滚完烂泥还埋汰!”
二埋汰有气无力地哼哼一声,连瞪眼的力气都没了。
媳妇沈知霜早就听见动静迎了出来,一看二埋汰这造型,惊得“哎呀”一声,赶紧招呼:“快!快进屋!锅里烧着热水呢!”
三狗子帮着把二埋汰架到仓房门口。
陈光阳从院里水缸舀了几瓢水,怼了点热水,然后试了试水温。
哗啦一下兜头泼下去。
“忍着!我给你搓!”
陈光阳抄起旁边刷锅的炊帚疙瘩,这是一种用高粱穗或者是迷子扎的刷锅工具,也顾不上脏不脏了,沾着水就朝二埋汰后背招呼。
三狗子也找了块破麻布,帮着搓胳膊腿。
温热水混着泥汤子哗哗往下淌,二埋汰干冻得上下牙打架,浑身筛糠似的抖,嘴里还不忘念叨。
“轻…轻点哥…皮…皮要掉了…操他个妈的…那坑…坑里啥玩意儿啊…又腥又臭…”
足足泼了五六瓢水,搓了半晌,才勉强把二埋汰从“泥塑”还原成个“湿人”。
陈光阳把自己一套旧棉袄棉裤扔给他:“赶紧换上!别真冻成冰棍儿了!”
他自己和三狗子也胡乱拿凉水抹了把脸和手,冻得直呲牙。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的铁皮炉子上,坐着一口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铁锅。
红亮的汤底翻滚着,里面沉着几块羊蝎子骨和几片老姜。
香味儿混着蒸汽,霸道地驱赶着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快上炕!炕头热乎!”沈知霜招呼着,把洗好的白菜、冻豆腐、粉条子,还有一小碟从地窖拿出来的酸菜丝,都摆上了炕桌。
大龙懂事地把家里的药酒也拿出来,摆上三个粗瓷碗。
陈光阳看了看二埋汰。
二埋汰穿着陈光阳明显小一号的棉袄棉裤,袖口裤腿都短一截,看着有点滑稽。
一旁三狗子脱了湿冷的棉鞋,一股脑挤上滚烫的炕头。
冰凉的脚底板一挨着热炕席,三人同时发出满足的叹息,感觉冻僵的骨头缝儿都舒展开了。
“喝口酒,驱驱寒!”
陈光阳给仨碗都倒上,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晃荡,辛辣的酒气直冲鼻子。
“操他姥姥的…可算活过来了…”
二埋汰端起碗,手还有点哆嗦,也不碰杯,仰脖子就灌了一大口。
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呛得他一阵猛咳,眼泪都出来了。
可脸上那股子死气儿终于散了,泛起点活泛劲儿。
三狗子也喝了一口,哈着气:“妈呀,这一下午,跟做梦似的…五十块钱一斤啊,差点把命搭上…”
他夹起一筷子颤巍巍的豆腐,在滚开的红汤里涮了涮,也不怕烫,吸溜着就塞进嘴里,烫得直咧嘴也舍不得吐。
陈光阳捞了块羊蝎子,嘬着骨头缝里不多的肉,眼神扫过地上并排放着的三个泥糊糊的麻袋。
心里盘算着:“估摸着毛重一百二十斤出头,除掉泥草鸭蛋啥的,黄金丝…能有个八九十斤?
操,离五百斤还差老鼻子了…这破玩意儿秋天是真难抠啊…”
一想到周二喜说的“东家小孩可能需要”,他心里又有点急。
三小只也围在炕沿边。
大龙拿着筷子,斯斯文文地夹粉条吃。
小雀儿捧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吹着沈知霜给她夹的白菜叶。
只有二虎最活泛,跪趴在炕沿上,小脑袋都快探进锅里了,眼巴巴瞅着翻滚的红油汤,小鼻子一耸一耸。
“爸,啥时候下肉啊?”二虎吸溜着口水问。
“急啥?粉条白菜不香啊?”陈光阳用筷子头轻轻敲了下他脑门。
“瞅你那馋样儿,跟你埋汰叔有一拼。”说着,还是夹起一片肉,在滚汤里快速涮了几下,肉片瞬间蜷缩变白,蘸了点蒜泥酱,塞进二虎早就张大的嘴里。
“唔…香!”
二虎烫得直哈气,囫囵嚼着,美得眼睛眯成缝。
他一边嚼,小眼睛一边不老实地四处踅摸。
忽然,他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三个撑得滚圆的麻袋上。
袋口没扎紧,露出几缕枯黄纠缠的藤蔓。
“哎?”二虎好奇地跳下炕沿,凑到麻袋边,伸出小手揪出一根金黄色的细藤。
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脸嫌弃,“爸,你们弄这破草根子嘎哈啊?这玩意儿我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