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得雁门关喘不过气来。
风卷着雪粒抽打在城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枯手在抓挠石缝。
斥候滚鞍下马，跪在牛俊逸面前，声音颤抖：“乌兰先锋已破雪原三道哨线，距关隘不足百里！幽冥阁残部亦现踪迹，据闻‘影首’亲至，三日后必合力攻城！”
牛俊逸立于城楼，玄袍翻飞如夜鸦展翼，眉心不动，眸光却如刀锋扫过雪原尽头。
他缓缓抬手，指尖轻点唇角，似笑非笑。
“三日后？”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我们不需要赢那一天。”
他转身，大步走入军帐，火光随他步伐摇曳，映出墙上一幅残破地图——风脊岭如龙脊横亘西北，而幽冥旧营深陷谷底，形如咽喉。
麴云凰已在帐中等候。
她卸了猩红大氅，只着一身玄色劲装，腰悬短刃，发髻高挽，冷如霜刃。
韩烈跪坐于侧，铠甲未卸，掌心紧攥那面赤焰旗，指节泛白。
“敌军六万，我军仅八成可用。”牛俊逸摊开军律册，泛黄纸页上写着“五更巡营令”四字，笔力遒劲，墨迹斑驳，“而其中三成，曾是幽冥阁死士，受麴老将军节制多年。”
他指尖轻敲书页，“他们记得规矩——五更鼓响，点卯报到，迟者立斩。战死者，魂亦不得缺席。”
麴云凰眸光一凛，冷意自眼底漫开。
“我父治军，铁血无情。”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骨，“当年幽冥阁初建，皆由边军精锐充任，夜夜点名，雷打不动。有一夜大雪封山，一队巡哨误期半个时辰，全队十七人，头颅悬于旗杆三日。”
她冷笑，“后来便有了传言——麴家军的更鼓，活人听，死人也听。五更一到，哪怕尸骨成灰，魂魄也要应声‘到’。”
帐内死寂。
韩烈喉头滚动，低声道：“他们……会怕？”
“不是怕。”牛俊逸轻笑，眸中寒光乍现，“是信。”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尖划过风脊岭与幽冥旧营之间的狭长山谷，“此地四面环岩，地下多空洞，声可回荡七次而不散。若在此设‘声障阵’，将一段录好的更鼓、脚步、点名声层层放大……”
“听起来，就像千军万马在巡夜。”麴云凰接上，
“更妙的是——”牛俊逸唇角微扬，“他们不会知道声音从何而来。只会听见，那本该埋进黄土的命令，又响了起来。”
韩烈猛地抬头：“我带人去点烟。”
“你去。”牛俊逸点头，“子时三刻，点燃硫烟。此烟遇寒则燃，升空化雾，红如血旗，稍纵即逝。他们抬头看见，再低头听见……心神必乱。”
“为何不直接夜袭？”韩烈咬牙，“我愿率死士冲锋，哪怕只剩一人，也要撕开他们的阵！”
“因为你现在不是死士。”牛俊逸盯着他，声音沉如铁，“你是麴家军的‘点卯官’。你要让他们相信——当年那支战至最后一人也不退的军队，从未覆灭。”
韩烈怔住。
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缓缓低头，望向手中赤焰旗，指尖轻轻抚过那用血线绣成的“赤焰”二字。
那一夜，他斩右使之刃尚带余温；那一夜，他背叛幽冥阁，背负叛将之名。
可此刻，他忽然明白——他不是在逃离过去，是在归来。
“我去了。”他起身，大步而出，背影决绝如刀。
帐内只剩二人。
麴云凰望着牛俊逸，忽问：“你怎知这军律册未毁？怎知‘声障阵’可行？”
牛俊逸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铃，铃身刻有细纹，隐约可见“镇西”二字。
“我曾在七岁那年，被藏于麴家军旧营地窖三个月。”他声音极轻，“每夜五更，我都听见鼓声、脚步声、点名声……从地底传来。我娘说，那是亡魂在守关。”
他抬眼，目光如星火穿透黑暗：“所以我一直记得——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刀剑，是记忆。”
风雪更急。
风脊岭上，赤焰旗在夜中猎猎作响，仿佛回应着某种古老的召唤。
百里之外，幽冥旧营深处，乌兰先锋大帐灯火通明。
将领们正议战事，忽觉风向有异，帐外巡哨回报：“谷中无风，却有回音，似……似有人走动。”
无人在意。
可当子时将尽，天光未现，寒雾弥漫之际，一道硫烟自远方腾起，瞬息化作血雾，形如残旗，悬于半空。
就在此刻——
山谷深处，仿佛自地底传来第一声铜锣。
铛……铛……铛……
三响，不疾不徐，正是当年麴家军巡营的节奏。
紧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雪无痕，却声声入骨。
然后，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如从九幽爬出——
“李三虎！”第298章 谁在敲更？是亡魂在点卯（续）
子时三刻，风脊岭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静得连雪落之声都清晰可闻。
忽然，一道赤红硫烟冲天而起，似断旗残焰，在漆黑天幕下燃烧一瞬，旋即化作漫天血雾，飘散于寒风之中，仿佛有无数冤魂自九幽爬出，披着夜色悄然降临。
紧接着——
三声铜锣自山谷深处悠悠传来，不疾不徐，节奏沉稳，正是当年麴家军五更巡营的号令。
那一声声，像是从地底爬出，又似从人心最深处炸响，震得守夜士兵耳膜发颤，脊背生寒。
“谁？！”一名哨卒猛地抽刀，声音却已发抖。
四周无人回应。
唯有风卷着红雾，在岩壁间回荡、盘旋，竟隐约显出列队人影的轮廓——盔甲残破，旌旗半毁，却步伐整齐，踏雪无声。
然后，那苍老浑厚的呼名之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仿佛千军万马齐声低语——
“李三虎！”
死寂。
忽有一声颤抖的回应自敌营角落炸出——
“到！”
不是一人，是数十人，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
那是刻进骨子里的军律，是二十年前在麴老将军麾下夜夜应答的条件反射。
哪怕如今身披敌甲，心已叛离，可这一声“到”，仍如刀割喉，痛得他们双膝发软。
“王大川！”
“赵九斤！”
一声声点名，如审判之锤，敲在每一个曾属幽冥阁、曾受麴家军节制的老卒心头。
他们瞪大双眼，望着那红雾中若隐若现的“阵列”，望着那仿佛从黄泉归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再无法动弹分毫。
一名白发老兵突然扑通跪地，老泪纵横，嘶声哭喊：“将军……我们不是故意降的啊！是朝廷弃了我们！是粮断三月，是兄弟们饿得啃皮带啊！”
他这一跪，如雪崩之始。
数队士卒面如死灰，扔下兵器，踉跄后退，有人甚至跪地叩首，喃喃念着旧日番号。
军心，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翌日清晨，乌兰先锋大帐内，血气未散。
主帅暴怒，连斩三名逃兵，头颅滚落雪地，双目圆睁。
可他尚未喘息，副将便颤声来报：“昨夜……有七名将领未归营。”
“去哪了？”
“属下查过……他们……去了风脊岭北坡的旧祠。”
“哪个祠？”
“麴家先烈祠。”
帐中一片死寂。
消息传至风脊岭主帐时，牛俊逸正执笔在军报上批注，闻言只抬了抬眼，唇角微扬，轻吐一句：“恐惧比刀锋更快。”
火光映着他冷峻侧脸，眸中无喜无悲，唯有算尽天机的从容。
他知道，真正的胜利，从来不是杀戮，而是让敌人自己击溃自己。
而在岭巅晨雾之中，韩烈独立于残破旗台之下。
手中捧着一叠新制的“点卯牌”，每一块皆以黑檀木刻就，正面是名字，背面是生辰与卒年——二百一十七个，全是当年随麴老将军战死风脊岭的旧部。
他指尖轻轻抚过其中一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爹……今天……我也给您点个卯。”
寒风拂过，赤焰旗猎猎作响，仿佛回应。
远处，残雾未散，天地间仍残留着昨夜那场“点卯”的余音。
而此刻，风脊岭营帐深处，炭火将熄未熄，韩烈盘坐于案前，手中反复摩挲那叠点卯牌，目光沉沉，似在数着那些早已消逝的魂灵。
忽然——
帐外传来一声极轻的低语，如风掠隙，却字字清晰：
“更鼓已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