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猛地一跳,暗叫琳琅这丫头也太心急了!
这话是能在这当口、这般直通通嚷出来的么?那吕凯、王连是何等人?是在云南贪墨了军粮杀了仓曹援、带着兵马钱粮投了益州刘璋的将领,是扎在璐璐大姐心头的一根刺,也是咱们这回来成都,除了结盟之外,大姐私下里叮嘱务必了结的一桩心事。
可这事儿,该是水到渠成时,再作计较的筹码,哪能这般像买菜讨葱似的,硬梆梆砸出来?
果然,刘璋一听这话,那刚刚因为下定了决心而显出些活气的脸,“唰”地一下又白了,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
不时的捏着青玉私印的手都忘了收回去,就那般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大,看看琳琅,又转向我,声音都变了调:“什……什么?吕、王二位将军?这……这从何说起?”
白袍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我的鞋尖,我知白袍弟弟是想让我稳住。
我忙上前半步,将琳琅小妹略略挡在身后,脸上堆起些不得已的苦笑,语气放得又柔又缓,像在劝解不懂事的小妹:“季玉兄莫怪,我这妹妹年纪小,心里存不住话,性子急了些。”
随即拿话圆了圆,又转头对琳琅使了个眼色,假意轻责道:“琳琅,怎可如此与使君说话?
吕、王二位将军之事,自有使君圣裁,岂是我等可妄加议论的?”
琳琅也知自己失言,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去,可那不服气的模样,还是看得分明。
我这才又转向刘璋,叹了口气,眉眼间带上几分推心置腹的愁色:“使君明鉴,非是我等有意为难。只是使君也知,云南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我大姐璐璐虽执掌权柄,可底下总有不同的声音。吕、王二位在云南那边,一直是个疙瘩,总有人拿这个说嘴,质疑与益州结交的诚意,怕今日助了使君,来日……唉。”
说完这番话,赶紧停住话头,只拿眼睛觑着刘璋的神色,见他眉头紧锁,捻着胡须,又低z着头,
于是我又接道:“若能使此事有个了结,无论是明正典刑,还是……还是使君另有妥善安排,只要有个明确交代,璐璐太守那边对内对外,便都更好施展,援助益州,也才更无后顾之忧。这并非信不过使君,实在是……居家有居家的难处,还望使君体谅。”
我这番话,半是真半是假,将云南内部的“难处”摆出来,又把球轻轻踢回给刘璋,只说是为了“更好相助”,全了他的颜面,也点了我们的要害。
刘璋听罢,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惊惶、犹豫、为难,最后竟浮起一层虚虚的汗,下意识背着手,在书案前来回踱了几步,那步子又碎又急,全失了方寸,口中喃喃的,也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忽然,停下脚步,看向我们,眼神闪烁,声音也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梁蝉,琳琅姑娘,还有白袍将军,非是我不愿……只是,吕凯、王连如今……如今也在东跨院那位贵客处走动频繁,据说……据说颇得赏识。我此刻若动他们,岂不是打草惊蛇,将东跨院那边彻底得罪了?万一……万一玄德那边因此大怒,加速进兵,这、这……该怎么办是好”
原来根子在这儿!
刘璋是怕动了那两个叛将,会立刻触怒刘备方面,连眼下这岌岌可危的平衡也维持不住,看来东跨院那位“贵客”,能量果然不小,连刘璋都畏之如虎。
白袍弟弟这时轻轻开口,声音像浸了井水的绢子,凉而稳:“使君所虑,自是情理之中。然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备之意,岂是区区两个降将所能左右?他看中的是益州千里沃野,是使君您坐守的成都。吕、王二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招降纳叛的幌子,用以寒益州旧人之心,乱使君阵脚罢了。使君此刻若仍顾忌此二人而不敢决断,则益州旧部观之,岂不心冷?他们会想,使君连背主来投之将尚不能处置,又如何能护佑我等始终追随之人?这人心,可就要真的散了。”
话说得不重,却字字敲在刘璋的痛处,这时候的刘璋脸色灰败,颓然坐倒,用手捂住了脸。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不知哪里的更漏,滴答、滴答,像是催命的符,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逼,便柔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刘使君自然需深思熟虑。好在此非一朝一夕能定,眼下最要紧的,是粮草与人手能先行运作起来。使君既已赐下信物,我等便先依计行事。至于吕、王二位将军……”
下意识略一沉吟,“或许,可待局势稍稳,再从容计议。只是万望使君记得,此事亦是云南上下瞩目之焦点,关乎盟约之诚。”
我这是给了刘璋一个台阶,也留了活话,
果然,他如蒙大赦般抬起头,连连道:“是,是,姑娘所言极是!且先办紧要的!那二人……容我缓缓图之,必给璐璐太守一个交代!”
刘璋那句“必给交代”说得虚飘飘的,像是从嗓子眼儿里勉强挤出来的,听着就让人心里不踏实
而这时候,他的手还捂着额头,指缝里露出些灰败的肤色,哪里还像一方州牧,倒像是被债主堵在门里、掏空了家底的破落户。
白袍弟弟坐着没动,只拿眼风扫了扫我,琳琅在我身后,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知道她是心急,嫌刘璋这话太软,没个准信儿,我轻轻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她稍安勿躁。
屋子里又静下来,只听得那更漏,滴答、滴答,不紧不慢的,倒衬得人心头更慌,
我看火候确是差不多了,再逼,只怕这面团似的刘季玉,真要瘫成一堆泥,现在得给他指条路,
于是,我理直气壮的往前挪了半步,挨得他书案更近些,声音放得软和,像平日哄琳琅吃药时的口气:“刘使君,您先缓缓神。您看,咱们说了这半日,根子上,是不是就为求一个安字?益州的安,云南的安,还有使君您自身的安。”
刘璋从手掌里抬起半边脸,眼神担忧地看着我,等着下文,
我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带上些女儿家谈及难事时特有的愁绪与诚恳
“咱们女子家,有时看事情反倒简单些。但我常听璐璐大姐说,一棵大树,若根子朽了,外头看着再枝繁叶茂,一阵大风来,也是要倒的。使君,您说,益州如今的根子,还牢靠么?”
这话问得虽然轻,落在他耳里却重,只觉得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说出话来。
“东跨院那位,”我略压低了声,“自是虎视眈眈。可您细想想,他今日要粮要兵,明日要地要人,后日呢?只怕要的,就是使君您这位置,是刘氏父子两代经营下的这份基业。吕凯、王连,不过是递到他手里的一把刀,专用来寒自己人的心。使君此刻顾忌着怕得罪他,不敢清理门户,可这般喂下去,老虎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等到它觉着不必再等的时候……”
我适时停住,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刘璋脸上那层虚汗又冒了出来,顺着太阳穴往下滑,
我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上几分替他着想的体贴:“咱们云南,与那虎狼之心自是不同。我璐璐大姐派我们来,结盟是真心,相助也是实意。可这相助,也得使君您自己先立得住才行。眼下这情形,就像屋子漏了雨,主人家自己不敢修葺,却指望邻居时时来帮着瓢舀盆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呀。”
“那……依姑娘之见,该当如何?”刘璋的声音干涩,带着颤。
我心下一定,知道鱼儿要咬钩了,脸上却做出更加诚挚,甚至略带些怜悯的神色,柔声道
“使君,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益州如今内忧外患,就好比风雨中的孤舟。那刘备打着皇叔旗号,行的却是兼并吞噬之实,与他为邻,何异于与虎谋皮?他今日能煽动张鲁,明日就能勾结州内其他心怀叵测之辈。季玉使君,纵使你有的是有三头六臂,防得住么?”
说完,顿了顿,看着他灰败的脸色,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和缓:“与其等到城破之日,身家性命皆操于他人之手,受那阶下之辱,何不趁如今尚能自主,择一可靠之枝,保全宗族,延续富贵?”
“你……你是说……”刘璋猛地睁大眼睛
“我是说,”我迎着他的表情,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钉,“使君何不考虑,举益州之土,归附我家璐璐大姐?”
“啊!”刘璋低呼一声,身体晃了晃,险些从座上滑下来,琳琅在我身后,也轻轻吸了口气。白袍弟弟依旧沉默,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我忙温言续道:“使君莫急,且听我说完。此归附,非是夺您权柄,恰恰是为了保您长久。您想,归附云南,我家大姐必以上宾之礼待您,这成都太守之位,依然是您刘季玉的,一应的体面尊荣,只会比现在更周全。云南兵强马壮,足以震慑四方,那刘备再是觊觎,也绝不敢轻易对大姐庇护下的益州动手。此为一安。”
“其二,内部那些蠢蠢欲动、首鼠两端之辈,如吕凯、王连之流,失了外援,又见使君有云南为靠山,自然不敢再兴风作浪。使君便可从容整顿,该留的留,该清的清,益州上下,方能拧成一股绳。此为二安。”
“其三,也是顶要紧的,”语气愈发恳切,“使君您自家性命,宗族亲眷,皆得保全,且富贵绵延。这岂不是比日夜悬心,不知刀兵何时加颈,要强上千百倍么?”
我说完,便静静看着他的反映,刘璋懦弱的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瘫在宽大的椅子里,胸膛起伏得厉害,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房梁,嘴里喃喃的,听不清说什么,那枚青玉私印,不知何时又被他攥在了手里,死死地捏着,
我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便有五分底了,这人果然不是刚强果决的主,话说到这份上,若是一口回绝,倒不像他了。
此刻的犹豫,正是心底松动!我便不再催他,只悄悄对白袍弟弟使个眼色,白袍会意,起身走到窗边,将那半掩的窗扉轻轻推开了些,一阵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得案头烛火“扑”地一跳,明明灭灭,映得刘璋脸上光影乱晃,更添了几分飘摇不定的凄惶。
琳琅这会儿倒机灵起来,也不说话,只拿起桌上半温的茶壶,轻手轻脚走过去,给刘璋面前空了的杯盏里续了些水,
刘璋被这声响惊动似的,身子微微一颤,目光总算从房梁上收回来,落到那杯热气袅袅的茶上,又慢慢抬起来,在我们三人脸上巡梭一遍,最后定定地看着我,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挤出声音来,那声音又干又涩:“归附……归附璐璐太守……这,这可是……改换门庭的大事啊……我……我父子两代,受汉家……”
“使君,”我温言打断他,“汉家?如今这天下,还有几处是汉家天子真正做得了主的?远的不说,便说近处那位刘皇叔,还口口声声匡扶汉室,行的却是夺同宗基业的事。使君,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眼下这光景,守着虚名,不如求个实在。”
他捧着那杯茶,也不喝,只是暖手,低着头,又是半晌不语,我心里略有些急,但知道此刻万万急不得,便也端起自己那杯已凉的茶,慢慢抿着。
忽听得外头廊下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门外却又停了,
我们几人对视一眼,都屏住了呼吸,白袍弟弟的手,不知何时已轻轻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虽未出鞘,那姿态却已是蓄势待发。
刘璋也听见了,猛地抬起头,脸上惊惶之色更浓,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门外静了片刻,响起一个老仆压得极低的嗓音:“主公,东跨院……送了宵夜来,说是……说是贵客念主公操劳,特意吩咐厨房炖的安神汤。”
刘璋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溅出些水来,烫得他手一缩,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眼睛死死瞪着那扇门,
我心里也是一紧。这哪里是送汤?分明是敲打,是监视!看来这州牧府里,处处都是眼睛耳朵。
刘璋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冲着门外,声音却还有些发飘:“放……放外间吧。就说……说我多谢贵客美意,稍后便用。”
外头老仆应了一声,脚步声又轻轻远去了。
这一打岔,屋里的气氛却更凝重了,刘璋瘫回椅中,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方才那点犹豫彷徨,倒被这碗“安神汤”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和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再看向我们时,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梁蝉姑娘,”声音低哑,却比方才清晰了些,“你方才所言……我若归附之后,璐璐太守,果真能保我刘璋一家老小平安,保我……保我仍居此位?”
听到这番问话,我连忙便放下茶杯,正色道:“刘使君,我璐璐大姐为人,最重信诺。她既遣我和琳琅小妹,和白袍弟弟前来,便是诚意十足,若得益州,刘使君,你便是首功,又是主动来归,岂有亏待之理?不仅使君之位可保,另外使君麾下真心归附的文臣武将,亦必量才录用,各得其所。此乃安益州人心之上策,大姐何等明见,岂会自毁长城?”
这时候刘璋,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也不闪不避,坦然地回望着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肩膀也垮了下去,低声道:“既如此……罢了,罢了!此事……容我再细思一夜。明日……明日此时,我再给姑娘一个准信。”说着,他费力地抬起手,摆了摆,“我乏了,诸位……也请先回客院歇息吧。”
这便是送客了,话说到这步,再留也无益。
我们三人起身告辞,刘璋只是瘫坐着,眼神发直,并未相送。
出了书房,走在曲折的回廊上,夜风更凉了,琳琅贴近我,挽住我的胳膊,小声说:“蝉姐,我看他……怕是吓破了胆,明日会不会又反悔?”
白袍弟弟走在我另一侧,闻言淡淡道:“由不得他了。东跨院那碗汤,是催命符,也是定心丸。他此刻,比我们更怕。”
“回去再说。”我点点头,握住琳琅微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