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两天里,江宁意的时间被大理博物馆占去了大半。
那天从崇圣寺回来,她接到博物馆副馆长的电话。对方是外婆的老友,听说她在云南,便急切地请求协助修复一件南诏国时期的鎏金佛像。
“头部和右臂都有断裂痕迹,氧化严重。”
副馆长在电话里说,声音里带着文物工作者特有的焦虑,“我们馆的修复师去昆明学习了,这尊佛像下周就要送去国家博物馆参展...”
江宁意看了看正在整理当地烈士家属名单的陆洋,他正皱着眉头核对一个地址,铅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我去看看。”她答应了。
博物馆的修复室比研究院的条件简陋许多,但采光极好。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落在工作台上,那尊残缺的佛像在光线中泛着黯淡的金光。
江宁意戴上手套,轻轻触摸佛像断裂的颈部。一千多年前的工匠用失蜡法铸造了它,如今接缝处的鎏金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氧化发黑的铜胎。
“氧化层太厚了。”她喃喃自语,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纹路,“需要先做脱盐处理...”
工作台另一侧放着副馆长准备的修复材料——各种型号的砂纸、镊子、特制胶水,还有一小瓶她特意要求的中性脱盐剂。
江宁意将脱盐剂滴在棉签上,开始小心清理佛像颈部的氧化物。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当她再次抬头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橘红色。传达室有陆洋留下的纸条:
“去走访了几户家属,情况比想象的复杂。”
“晚饭别等,可能要晚归。”
江宁意揉了揉酸痛的颈椎,将纸条收好后,她望向窗外。
暮色中的苍山轮廓模糊,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
副馆长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热茶。“宁意呀,怎么样?”
“氧化处理差不多了。”江宁意摘下手套,接过茶杯,“明天可以开始拼接断裂部位。”
“真是太感谢了。”副馆长松了口气,“你外婆总夸你手稳心细,果然是家学渊源。”
江宁意微笑,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博物馆墙上挂着的地图上。
想起出门前看见这样的地图被陆洋标记过几十个乡镇名称,像是一串串密码,通往无数个破碎的家庭。
副馆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转而指向佛像,“你看这尊佛像,据说出土于大理国内外战乱时期的寺庙遗址。那个年代,多少将士战死沙场,他们的妻儿老小...”
说完副馆长就摇着头走了。
江宁意轻轻抚过佛像残缺的手臂。金属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千年前的温度。
第二天清晨,陆洋天没亮就出门了。床头柜上留了张字条:“去鹤庆县,晚上回。”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江宁意独自吃了早餐,步行前往博物馆。清晨的古城安静得出奇,青石板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路过一家早点铺时,她买了几个破酥包,准备带给修复室的同事们。
佛像的氧化处理已经完成,今天要开始最关键的拼接工作。江宁意将断裂的头部和身体小心地对准,在放大镜下寻找最完美的接合点。
“南诏国的鎏金工艺很特别。”她对旁边观摩的几位年轻助手说,“你看这些纹路,不是简单的直线,而是有生命力的曲线...”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佛像颈部的断裂面在放大镜下呈现出奇特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伤痕。
助手好奇地问:“江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
江宁意摇摇头,没有继续工作,而是起身去倒杯水喝,她的思绪已经飘远了。她想起陆洋背上那道炸弹留下的痕迹,缝合后留下的疤痕也是这般扭曲的形状。
她能想象陆洋现在的表情——紧抿的嘴唇,绷紧的下颌线,还有眼中那种深沉的痛楚。
江宁意放下茶杯,继续专注于佛像右臂的拼接。这件文物经历千年战火、地震、盗掘,却依然保持着慈悲的微笑。江宁意突然明白了外婆为何总说文物修复是种修行——在修补残缺的过程中,修复者自己的心灵也在被治愈。
傍晚时分,拼接工作基本完成。江宁意退后几步,审视着在灯光下重现生机的佛像。
鎏金虽然斑驳,但整体造型已经恢复,尤其是那低垂的眼睑和微扬的嘴角,仿佛正在凝视众生之苦。
“太完美了!”
副馆长激动地说,“断裂处几乎看不出痕迹。”
江宁意摇摇头:“专业的修复师还是能看出来的。我从不做无中生有的修补,要尊重文物本身的经历。”
就像那些战争留下的伤痕,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不是要抹去,而是要让伤痕成为历史见证的一部分。
回到招待所已是晚上九点。
陆洋还没回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和几张照片显示他回来过。江宁意没有动那些东西,只是坐在窗前等待,手里握着那枚银杏叶吊坠。
十点半,门锁转动的声音惊醒了她。陆洋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走进来,眼睛却亮晶晶的。
“你还没睡?”他的声音沙哑。
江宁意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情况怎么样?”
陆洋一口气喝完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记录了十七户的情况。”
他翻开一页,指着一张皱巴巴的照片,“这是李排长的母亲,白内障晚期。还有这个——”又翻过一页,“王班长的妻子,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江宁意走过去,轻轻抱住他。陆洋的头埋在她肩上,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衣料。
陆洋的泪水浸湿了江宁意的肩头,像一场迟来的季雨。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着这个自清醒过来后就一直表现的很平常的军人此刻的脆弱。
他的平静让江宁意这个最亲近的人都险些忘记,陆洋所在的部队在雨林里穿插,十不存一的惨烈。
窗外,大理的夜空繁星点点,仿佛无数双注视人间的眼睛。
许久,陆洋抬起头,用手背粗鲁地抹了把脸。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
江宁意摇摇头,手指抚过他红肿的眼角:“我去给你泡茶。”
当她端着茶杯回来时,陆洋已经坐在桌前,翻开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
台灯的光线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刚哭过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坚定的光芒。